黄河情何深——读余光中散文《黄河一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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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一掬/余光中2
厢型车终于在大坝上停定,大家陆续跳下车来。还未及看清河水的流势,脸上忽感微微刺麻,风沙早已刷过来了。没遮没拦的长风挟着细沙,像一阵小规模的沙尘暴,在华北大平原上卷地刮来,不冷,但是挺欺负人,使胸臆发紧。我存和幼珊都把自己裹得密密实实,火红的风衣牵动了荒旷的河景。我也戴着扁呢帽,把绒袄的拉链直拉到喉核。一行八九个人,跟着永波、建辉、周晖,向大坝下面的河岸走去。
这是临别济南的前一天上午,山东大学安排我们去看黄河。车沿着二环东路一直驶来,做主人的见我神情热切,问题不绝,不愿扫客人的兴,也不想纵容我期待太奢,只平实地回答,最后补了一句:“水色有点浑,水势倒还不小。不过去年断流了一百多天,不会太壮观。”
这些话我也听说过,心里已有准备。现在当场便见分晓,再提警告,就像孩子回家,已到门口,却听邻人说,这些年你妈妈病了,瘦了,几乎要认不得了,总还是难受的。
天高地迥,河景完全敞开,触目空廓而寂寥,几乎什么也没有。河面不算很阔,最多五百米吧,可是两岸的沙地都很宽坦,平面就延伸得倍加旷远,似乎再也钩不到边。昊天和洪水的接缝处,一线苍苍像是麦田,后面像是新造的白杨树林。此外,除了漠漠的天穹,下面是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低调土黄,河水是土黄里带一点赭,调得不很匀称,沙地是稻草黄带一点灰,泥多则暗,沙多则浅,上面是浅黄或发白的枯草。
“河面怎么不很规则?”我转问建辉。
“黄河从西边来,”建辉说,“到这里朝北一个大转弯。”
这才看出,黄浪滔滔,远来的这条浑龙一扭腰身,转出了一个大锐角,对岸变成了一个半岛,岛尖正对着我们。回头再望此岸的堤坝,已经落在远处,像瓦灰色的一长段城垣。更远处,在对岸的一线青意后面,隆起一脉山影,状如压瘪了的英文大写字母M,又像半浮在水面的像背。那形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无须向陪我的主人求证。我指给我存看。
“你确定是鹊山吗?”我存将信将疑。
“当然是的,”我笑道,“正是赵孟頫的名画《鹊华秋色》里,左边的那座鹊山。曾繁仁校长带我们去淄博,出济南不久,高速公路右边先出现华山,尖得像一座翠绿的金字塔,接着再出现的就是鹊山。一刚一柔,无端端在平地耸起,令人难忘。从淄博回来,又出现在左边,可惜不能停下来细看。”
周晖走过来,证实了我的指认。
“徐志摩那年空难,”我又说,“飞机叫济南号,果然在济南附近出事,太巧合了。不过撞的不是泰山,是开山,在党家庄。你们知道在哪里吗?”
“我倒不清楚。”建辉说。
我指着远处的鹊山说:“就在鹊山的背后。”又回头对建辉说:“这里离河水还是太远,再走近些好吗?我想摸一下河水。”
于是永波和建辉领路,沿着一大片麦苗田,带着众人在泥泞的窄埂上,一脚高一脚低,向最低的近水处走去。终于够低了,也够近了,但沙泥也更湿软。我虚踩在浮土和枯草上,就探身要去摸水,大家在背后叫小心。岌岌加上翼翼,我的手终于半伸进黄河。
一刹那,我的热血触到了黄河的体温,凉凉的,令人兴奋。古老的黄河,从史前的洪荒里已经失踪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绕河套、撞龙门、过英雄进进出出的潼关一路朝山东奔来,从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乐府里日夜流来,你饮过多少英雄的血难民的泪,改过多少次道啊发过多少次泛涝,二十四史,哪一页没有你浊浪的回声?几曾见天下太平啊让河水终于澄清?流到我手边你已经奔波了几亿年了,那么长的生命我不过触到你一息的脉搏。无论我握得有多紧你都会从我的拳里挣脱。就算如此吧,这一瞬我已经等了七十几年了,绝对值得。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又如何?又如何呢?至少我指隙曾流过黄河。
至少我已经拜过了黄河,黄河也终于亲认过我。在诗里文里我高呼低唤他不知多少遍,在山大演讲时我朗诵那首《民歌》,等到第二遍,五百听众就齐声来和我:
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到黄海
风也听见
沙也听见
我高呼一声“风”,五百张口的肺活量忽然爆发,合力应一声“也听见”。我再呼“沙”,五百管喉再合应一声“也听见”。全场就在热血的呼应中结束。
华夏子孙对黄河的感情,正如胎记一般地不可磨灭。流沙河写信告诉我,他坐火车过黄河读我的《黄河》一诗,十分感动,奇怪我没见过黄河怎么写得出来。其实这是胎里带来的,从《诗经》到刘鹗,哪一句不是黄河奶出来的?黄河断流,就等于中国断奶。山大副校长徐显明在席间痛陈国情,说他每次过黄河大桥都不禁要流泪。这话简直有《世说新语》的慷慨,我完全懂得。龚自珍《己亥杂诗》不也说过么:
亦是今生未曾有,
满襟清泪渡黄河。
他的情人灵箫怕龚自珍耽于儿女情长,甚至用黄河来激励须眉:
为恐刘郎英气尽,
卷帘梳洗望黄河。
想到这里,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对着滚滚东去的黄河低头默祷了一阵,右手一扬,雪白的名片一番飘舞,就被起伏的浪头接去了。大家齐望着我,似乎不觉得这僭妄的一投有何不妥,反而纵容地赞许笑呼。我存和幼珊也相继来水边探求黄河的浸礼。看到女儿认真地伸手入河,想起她那么大了做爸爸的才有机会带她来认河,想当年做爸爸的告别这一片后土只有她今日一半的年纪,我的眼睛就湿了。
回到车上,大家忙着拭去鞋底的湿泥。我默默,只觉得不忍。翌晨山大的友人去机场送别,我就穿着泥鞋登机。回到高雄,我才把干土刮尽,珍藏在一只名片盒里。从此每到深夜,书房里就传出隐隐的水声。

【读与评】
余光中先生祖籍福建永春,1928年生于南京,21岁以前的中小学时代和大学时代的一部分,一直是在战乱中随父母颠沛流离度过的。他的流亡的足迹遍及华东、华南、西南和香港,但却从未亲近过自幼神往的黄河。1949年到台湾以后,在海峡两岸完全阻隔的岁月里,先生只能以《乡愁》这类伤别恨离的悲情诗歌,来如泣如诉地抒发着自己对大陆故土与黄河母亲的梦牵魂绕之情。1983年,已入天命之年的先生,还以《黄河》一诗表达了自己这样的感情:“我是在下游饮长江的孩子,黄河的奶水没吮过一滴。惯饮的嘴唇都说那是母乳,那滔滔的浪涛是最甘,也最苦。苍天黄土的风沙里,你袒露胸脯成北方的平原。一代又一代,喂我辛苦的祖先,和祖先的远祖”。“从河源到河口,奔放八千里的长流。为何一滴,仅仅是一滴黄浆,沾也沾不到我的唇上”。“一刹那剧烈的感受,白发上头的海外遗孤,半辈子断奶的痛楚”。这是何等强烈而痛苦的思国之情,又是何等坚忍与执着的黄河之恋。著名诗人流沙河曾写信问先生,一个从未亲见过黄河的人是怎样写出《黄河》这样的诗来的?先生回答说,这“是胎里流出来的”,“华夏子孙对黄河的感情,正如胎记一样的不可磨灭。这种刻骨铭心的黄河之恋,在先生离开大陆后的52年中,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无论是在台湾、香港还是在欧美,中华民族的这条母亲河,都经常奔流在他的梦中。在中华民族翻开又一个百年之时,山东大学的邀请与安排终于使先生半个多世纪的黄河之梦变成了现实。在《黄河一掬》中,先生这样描写他的手第一次伸进黄河时的心情:
一刹那,我的热血触到了黄河的体温,凉凉的,令人兴奋。古老的黄河,从史前的洪荒里已经失踪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绕河套、撞龙门、过英雄进进出出的潼关一路朝山东奔来,从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乐府里日夜流来,你饮过多少英雄的血难民的泪,改过多少次道啊发过多少次泛涝,二十四史,哪一页没有你浊浪的回声?几曾见天下太平啊让河水终于澄清?流到我手边你已经奔波了几亿年了,那么长的生命我不过触到你一息的脉搏。无论我握得有多紧你都会从我的拳里挣脱。就算如此吧,这一瞬我已经等了七十几年了,绝对值得……
至少我已经拜过了黄河,黄河也终于亲认过我。
在这里,充满激情和才气的先生并没有对黄河风貌作具体描绘,而是着重在写自己对黄河的认识与感情。发自先生心底深处的这一曲黄河颂,所表现的完全是抒情主体的感觉、联想、想象和心境。先生面对着滔滔黄河,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深层挖掘着黄河的历史文化内涵,充分揭示了这条自然之河那久远深邃的人文意义。同时,他更紧紧抓住“浪子”与“母亲”的会心之处,以感情为情怀,以知性为学养,以黄河为民族的象征符号,让灵性浸润着意义,酣畅淋漓地表达了一种民族血统意义上的“母子”亲情。
特定的历史场域造成了先生这一代人与黄河母亲数十年的隔绝,同时也一度造成了其在海峡彼岸和异国他乡的儿女们与祖国母亲的疏远。对此,先生是深感忧伤与疚痛的。他希望民族的这种分离悲剧不再延续,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后辈记住自己根出何处。因此,他带着自己的女儿一起来拜认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并这样抒写自己亲见女儿拜认黄河时那百感交集的心情:“我存和幼珊也相继来水边探求黄河的浸礼。看到女儿认真地伸手入河,想起她那么大了做爸爸的才有机会带她来认河,想当年做爸爸的告别这一片后土只有她今日一半的年纪,我的眼睛就湿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自己70多年的人生沧桑,伴随着中华民族自抗战以来的风风雨雨和海峡两岸人民半个多世纪的骨肉分离,在亲见女儿拜河认根之时,先生又怎能不浮想联翩,情动于中。而当他以传神之笔为我们勾画出满头飞雪的70老翁带着40多岁的女儿从海峡彼岸奔向黄河,拜认“母亲”这样一幅动人画面时,又有谁不感到心灵震撼和悲喜交集。
先生的黄河情是强烈、深沉和绵长的。在这种情感的影响下,他竟然不忍刮掉自己鞋子上所踩的黄河泥土,并穿着这双泥鞋登上了告别齐鲁的飞机。他说:“回到高雄,我才把干土刮尽,珍藏在一只名片盒里。从此每到深夜,书房里就传出隐隐的水声。”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也是中华文化的代表符号和中华历史的见证;黄河,更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我读《黄河一掬》深深领悟到,先生所钟情的黄河,绝非只是自然意义上的黄河,更主要的是人文意义上的黄河。他把中华游子的思国怀乡之情,台湾同胞的厌分盼合之心,炎黄子孙的文化认根之意和两岸人民的民族亲情全部倾注在滚滚黄河之中,以此很好地传达了既是他个人的,同时也是所有中华儿女共有的中国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