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与评】

读王蒙先生的散文《不设防》，反复咀嚼，心底里特别喜爱“不设防”这三个字。我觉得，为了明朗的生活就要对万事万物采取一种光明、透明、敞开、开放的态度，永远不搞得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神神叨叨。先生所说，很符合我的人设。

我以为，先生说不设防，正是坦露了他胸怀坦荡，不做见不得人的事，没有见不得人的心计，什么都可以拉出来晒晒太阳。更重要的是先生说不设防，因为他不怕暴露自己的弱点。我们说，弱点总是要暴露的，正像优点也总会有机会表现出来表达出来一样。而对待自己的弱点的坦然态度，正是先生充满自信并从而比较容易令他人相信的表现。我想，只要你确有胜于人处，长于人处，某些弱点的暴露反而更加说明你的弱点不过如此而已，而你的长处，你的可爱可敬之处，正如山阴的风景，美不胜收。那还设什么防呢？

弱点与优点、长处与短处往往正如一枚硬币的两面，二者间是难分难解。心直口快的人容易说错话，一句错话没有说过的人，可能是心直口快的人吗？思想深邃的人容易显得冷漠，你到处热火朝天，深得下去吗？聪明了极易被认为狡猾，老实了极易被认为笨拙；海阔天空易于被认为是大而化之，精细认真易于被看做苛刻；上升态势被看做走运，下降态势被看做窝囊。人家看到你的弱点了，便更了解到你的长处并认为那是十分可信的。高度警惕与隐藏自己的结果，最好的情况下，不过是令人莫测高深敬而远之，你在包住了缺点的同时也包住了长处。

再说了，人人都会感到一个不设防的人比较坦率、比较真实、比较诚信、比较可靠，人们会宁愿去接近一个不设防从而暴露出不少弱点的人，而不愿意去轻信一个由于步步为营、城府森严、装模作样、摆臭架子，从而没有暴露任何问题，也没有表现过任何真情实感的人。人不可能以虚伪换得真情，不可能以严防获得信任。不设防还因为自信自身的基本品德、基本观点、基本立意、基本方略、基本态度，自信自己的境界、心术、学问、成色，直到动机与长远效果，都是经得住折腾，经得住晾晒，经得住推敲和考验的。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话算说对了！

我领悟先生所说不设防之深刻含义，不设防就是最好的防——在一旦需要防一家伙的时候。我还很欣赏一个成语，叫做防不胜防。防永远是有漏洞有破绽的，能防就能攻，防的严密未必顶得住攻的犀利。而由于不设防而形成的明朗与坦白、交流与信赖、好感与打成一片、好脾气与容易接近，以及由于诚信而得到的了解与支持，这不是最好的防，而且是无处不在又无具体设施可打可拆可成为攻击炮火的靶子的防线吗？当一些别有目的的人企图伤害你的时候，你不是更会博得同情而使那些对你不好的做法陷于孤立吗？

以“有”防之，总有软腹部；以“无”防之，那就如老子所言：犀牛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那些想加害不设防者的人，常常觉得无从下手；那些意欲批倒不设防者的人，常常觉得没个抓挠；那些咬牙切齿地整不设防者黑材料的人，常常埋怨材料整得不好。妙哉！

不设防，拂去了人们之间的隔阂；不设防，卸下了生命之中的枷锁。

人啊，有了生活的历练，便有了人生经验的积累，慢慢地才能够明白：从遥远出发，从阡陌乡野，从溪流山林，人们似乎与自然有讲不尽的话语，诉不完的衷情。哪怕是黄色的荒凉，哪怕是白色的戈壁，都有苦苦求索者，向着自然的暗角出发。为何有人弃熙攘而入荒凉？实乃熙熙攘攘的世间尽是那掩得严实的心。而面对自然，只要我们放心，自然就倾心。从俞伯牙高山流水的音符，从诗人摩诘幽篁长夜弹曲，我们是双眼看到了什么是清秀，什么是纯洁。这是真正的不设防的挚友的交流。

一步山川一步感受，一片秋叶一次旅程，自然是开放的，它没有向着人设防，它没有藏着。

设防，让世间缺少真正的友谊和情谊。如果说那山中的清泉，林间的小溪，乱花的丛林，那沾衣欲湿的雾气，吹面不寒的柳风，呼吸一气，净化一层；那么那街头的骗局，畅谈的保留，人心的算计，那酒席上的谎言，亲切中的诡计，闻见一次，心痛一层。

智者注定要和自然亲密，小河的波流足以净心，夕阳的余辉足可会意。当你真正与自然交谈，你会明白为什么米兰昆德拉会说——生活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