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之音,壮美之歌——读马步升散文《绝地之音》
标签:
读书 |

绝地之音/马步升
七年前深秋的一个黄昏,我呆坐在陕甘交界处一座古长城的营盘上,怅惘地望着大沟那面踟蹰在山坡上恹恹的夕阳,倾听着那串如丝如缕如歌似哭的歌声,被风沙折磨了半个月的干涸的眼眶,不觉间盈满了清泪。七年间我怀揣着那串无词无调的歌声游历了许多美丽的、荒瘠的地方,谛听过许多古今中外的人都为之倾倒的乐音,但时刻能够震撼我心灵的能进入我血液骨髓的仍然是这串无词无调的歌声。每到一地,每结识一个新的朋友,在酒酣无状之时,我都毫无例外地要讲起那天的经历和感受。每一次的讲述,所用的语调、词汇、情绪,甚至描述的事实本身,一次和一次都不尽相同,甚至大相径庭。但每一次都让自己感动得不能自拔,也常使对方泪眼盈盈。所以这样,我想我是力图使自己的心智接近那个黄昏,复原那个黄昏的感受,然而,一次一次的努力却使自己对原来刻骨铭心的经历的真实性也发生了怀疑:那一刻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幻?然而,每当那串歌声訇然回响心灵狂荡难已之时,我仍铁定了心,那就是诗人海子那响彻人寰的心愿: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那年秋天,我随导师踏上了徒步考察长城的征程。进入陕甘宁蒙一带,我的心整日被强烈的震撼着。那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呵,大沟横断,小沟交错,沟中有沟,原本平展开阔的黄土高原被洪水切割成狰狞的黄土林。我们背负考察工具,和采集到的秦汉边卒使用过的遗物标本,整日跋涉在这无边无际的黄土迷宫中。晚秋的朔风走涧窜谷,刮得干枯的黄土崖面一片乱叫如蝉鸣。在这典型的黄土沟壑地形里,惟一标志我们方向的是长城。细心看,有一条高约二三米的土垒顺山脊沿若隐若现、时断时续蜿蜒伸展。这一带的长城在修筑时,充分利用了天然地形,因高而置险,因险而置塞,因沟而开堑,因堑而起垒,千百年来,由于洪水冲刷,原来较为和缓的沟壑现多为绝壁危沟,有些区段的长城高悬于数十米、甚至百米的沟崖之上,使残存的一线土垒,倒显得格外威风壮观。
整日里见不着生存在现时现地的人,能与我们交流的只有秦汉边卒的遗迹,那无阻无碍的朔风挟着远古的灵感,一拨一拨地注入我们的身心。用残砖断瓦、夯土层、灰烬、烽缝城障、破碎伶仃的白骨,还有零星的箭镞,将这些置于山川地理之中,置于浩繁的典籍之中,启动那颗秦时的心汉时的心,还有共和国的心,已逝的时代风貌便一一披露眼前。那天,我们向营盘梁进发。在熹微的晨光里,已能清楚地看见营盘梁的一切。这是一座屯兵的城堡,高居于众壑之音,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这都是一个襟山带河,俯视四周的所在。站在沟这边,似乎迈出一大步就可站在营盘梁上。预料之中是,我们下了沟,立即就被淹没在黄土林中。为越过一条洪水随意冲出的毛沟,也得七绕八绕,历经艰难,费尽气力。在自然轻描淡写的恶作剧中,人竟是如此的疲弱。午后三时许,我们才绕至营盘梁的脚下。仰面一望,不由倒吸几口冷气。在群沟群壑之间,托出一座馒头似的山峰。山顶尘雾迷蒙,陡直的山坡连羊肠小道也无一根,只有些许衰草在朔风中絮絮叨叨。一天未见着人影,全部食物只有一块干硬的馒头和半壶凉水。必须赶天黑前翻过营盘梁找到借宿的人家,要不山中的野狼会使我们成为古长城线上的遗骨。我和导师开始爬山。我背着几十斤重的标本,导师带着考察工具,在无路处寻路,在陡崖中寻找立足之地。我敢说,我的脚印,今生今世以至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脚印与之重叠,该缓口气了,该补充力量了,一块馒头,此手传入彼手,馒头上只留下几道模糊的牙印,半壶凉水,你喝了我喝,摇起来仍咕嘟有声。这可是我们师徒的生命啊!
终于,攀上了山顶。黄乏的太阳已站在了一根黄土柱上,随时准备一跃而下,将山川人灵都置于无际的黑暗之中。山顶的风很厉,似乎这仍是一座被围困的营盘,风从四面沟崖齐向山顶冲击,一道道土烟合围上来,营盘萧瑟,隐隐有金戈铁马之音。趁着天色尚明,我们立即架起望远镜,观察四周形胜、拍照,搜集遗物,绘图,记录。这是一座巨大的城障,城头上攻战、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处处遗迹都透射着当年的威武壮观。我们站在城墙上,寻找继续前行的路。这时,一个场景牢牢地攫住了我。
面前又是一条大沟。夕阳仍然漂在那面沟坡上。一眼望不见边沿的沟坡破碎而陡直。有一块平地,满沟坡只有一块平地。那是一块什么样的平地呵,沟坡向沟底延伸,突然被沟内冲出来的洪水迎面斩断,在面前划出一道深达百米的危崖,山坡上涌下来的洪水则从两面切割下来,各自形成危崖,中间只留下两亩见方的一块平地,岌岌悬于三面陡崖之上,余下的一面如一根细绳拴在山体之上。突然,有人唱了起来,细听,那歌无词,也无统一的曲调,只有一种内在的音韵连续在一起。如果说有歌词的话,那只有“咧”一个字。咧——咧——咧——,歌声好似被鞭梢越沟撩过来,抑或是被风断断续续扔过来。……
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那支歌的词和调,为此我翻遍了几乎所有可以找得到的形式各异的黄土高原民歌卷册,为此,我喜欢听各种音乐和各种嗓门唱出的歌。尽管,我仍不懂音乐,不会唱歌,但我坚信人的心灵是相通的,只要有一支歌与那支歌重合,我便会立即将其捕捉,遗憾的是我的寻找距离原目标愈来愈远,我甚至不能确定世间有无那首歌,或者我曾否听到过那首歌?尽管那首歌仍时时刻刻奔来耳畔,那清晰的音符有力地敲打着我的心灵,让我一次又一次的感动。我相信那是真实的歌音,要不自己怎么会不断地被感动,并且不断地感动着越来越多的天南地北经历迥异的朋友?
......
过了几年,我闯进了腾格里大沙漠。不知不觉间,满世界只剩下我一条生命。这时夕阳平洒下来,望不断的沙丘便如远古宫殿的金柱,矗满了我的思周。哪一根金柱可供我依靠,哪座宫殿供我憩息,怅然良久,满地都是与生命无缘的荒漠。那串歌吟这时突然奔入我的心房,我濡湿了干裂的嘴唇,迎着依依下沉的夕阳唱了起来。咧——咧——咧——,哦,是那声音,是那来自古长城线上的声音。我至今也不知道那天我究竟唱了什么,但我肯定,那一次我确切地捕捉住了那串古长城线上的音符。
绝地,才能迸发出绝唱,绝唱,永远是绝地的宿命。绝地之音,并不仅仅传达悲壮哀婉,它是生命本身,每一个音符里都透射着生命的全部内涵......

【读与评】
马步升先生的散文《绝地之音》不仅描绘了黄土地荒蛮贫瘠的状态,而且也传递出纯净的原生态生活和古朴的原生文化。
绝地自然环境的原始古朴、荒凉贫瘠给读者展现了一幅西北黄土地原生态的画卷。随着先生的考察足迹我们看到了西北黄土高原苍凉的画面:黄土林中,满是洪水刻蚀、切割出的危沟群壑;陡直的上坡上,些许蓑草在逆风中絮絮叨叨;在三面危崖构成的两亩见方的平地上,居然生活着一户人家,场地上,主人挥鞭赶着骡子碾庄稼,碾着碾着,在不见任何听众的情状之下,主人信口唱出了给自己听的歌:咧——咧——……这种画面给读者的心灵带来强烈的震撼,这方古朴的热土,在物欲横流的当今社会中显得弥足珍贵。
这块“原始”的“歌台”,是一块历史沉积厚重的土地,是一块缺乏江河滋润、缺乏林木点缀的色彩单调的荒原区域,涂满了西北旱塬浓重苦难色彩的险境。一块几乎与人类生活无缘的绝地里,竟然有那悬挂在沟壑边缘上的片片耕地,这标志着绝地上还生存着没有绝望的人。绝地之人未开腔,我们就已经看到生存状况严峻的当代“绝地”,让我们看到了恶劣自然条件下顽强求生的西北农民的生存状况。
窑洞,沉积了古老的黄土地的深层文化。这里的人民根据高原地质、地貌、气候、历史、文化等特定条件创造了窑洞艺术。窑洞成为西北黄土高原极具特色的一种民居类型,它是黄土高原的产物,是黄土地农民的象征。过去,一位农民辛勤劳作一生,最基本的愿望就是修建几孔窑洞。男人在黄土地上刨挖,女人则在土窑洞里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他们依山造窑,靠地吃饭,小小窑洞浓缩了黄土地的别样风情。
绝地之人都傍山依水,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这块平台便是农耕家园。“两棵山椿树,树下有几孔土窑洞,一群鸡,一条大黑狗,几头猪,还有几头大骡子在树下或站或卧。”农业生产的发展离不开家畜的饲养和繁殖。绝地之人饲养了一群鸡,一条狗,几头猪,几头骡子,窑洞旁边种着特选的耐干旱,抗瘠薄的山椿树,山坡较平缓处,耕种几块坡地。此时的鸡、狗、猪、山椿树等物象充满了生命的灵光,显示出与人相应的审美价值。这些绘成了特定地域环境下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农耕生活画面,也抒写出了自然界本身的美感。
“一头大骡子拉着碌碡在场内不紧不慢地转圈儿,一个人一手牵绳缰,一手场皮鞭,皮鞭并不往下抽,只绕在空中……那人高扬起手臂,鞭梢也张扬起来,骡子和碌碡也欢乐了几分……好似被鞭梢越沟撩过来,抑或是被风断断续续扔过来。”“撩、扔”动作是那么的轻松、随意。“骡子和碌碡也欢乐了几分”,他们漠视环境的恶劣和条件的艰苦,无视落后和封闭的状态,在这全国闻名的低产贫穷地区,他们仍然不离弃这块备受命运拨弄的土地,自信、乐观地活着。这些原生态生活习性的细节描写,把我们带进了西北古朴的一方净土,这样的原生态农家生活画面一尘不染,纯净得令人震惊。黄土朔风,尘埃漫漫,沟壑纵横,交通闭塞,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他们仍然固守着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生活方式和古老的价值观,在封闭的“平地”上自信、乐观地生活着。这里固然交通闭塞、环境险恶,可这里极其宁静,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每个人独守一方属于自己的天空,过着简单、淳朴的生活。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依靠斯、利用斯,贫而不困,怡然自乐。绝地之人因地而生灵气,绝地因人而焕发生机,这是何等的令人心驰神往的原生态人间胜境啊!
在先生的思想中,这块“平地”也是一种生物,一种生命不断更新发展的产物,正是这种有生有息、生生不息的生态平衡的宜人性,寄寓了主体的人生体验和历史价值观,才使先生眼中的绝地成为审美抒写的对象,成为“现代艺术”的画。“天人合一”是中国古代哲学一贯追寻的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发展规律的人文理想。在“天人合一”审美观的指导下,先生笔下的人、景、物融通合构,无论是猪、狗、骡子、山椿树还是危沟、绝壁、荒原以及人、自然都达到了和谐交融、完美统一的“艺术”境界。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水土孕育一方文化。”“绝地之音”是绝地的产物,是在自然状态下生存下来的“音乐”,它与黄土高原和谐统一,它是古朴的音乐文化,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原生文化,是具有独特的地域、特殊的血统的民族原生文化。
音乐不能游离于生命之外。只有绝地才能孕育“绝地之音”,如此生存环境状态下的“绝地之音”就是生灵之音,它凝聚了古今人类生存信念的感叹。“咧”不是语言,它只是一种发音,是原生态的发音。原生态的“咧”就是生命的自然乐音,是生命本身的具体形式,是充满野性的生命吼叫,是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自然真趣,是渗透了山野乡民源于远古世界的生命意识。此“音”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音乐,它不同于歌手唱的那般圆润、高亢、完整、专业;它无词,却包含多种情感;它无调,却调兼古今。它同舞台上某些浮华曼丽、矫揉造作、粉饰媚众的表演相比,显得更真实、更质朴、更醇厚、也更能震撼人心。
我们感觉到的东西不一定能真正地理解,而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真正地感觉。先生能从“绝地”挖掘出至美,是因为他亲临绝地,生命遭到威胁之时,求生的本能让他领悟到了生命的恢宏壮丽;是因为他对生活、对历史、对哲学认识深刻,他理解历史和时代加在西北大地和人民身上的负荷,他的内心深处已沉淀了很多对当地历史的回顾与反思,积累了很多对现实的思考和展望,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绝地”原生态生活的美以及绝地之人的那一种无字的原生态的心声的魅力。他尊重自然、认识自然、寄情自然,顺应同化自然,从而创造出了这人与自然和谐的关系和“艺术”世界。
这些地域性、建筑性、文化性等都做到了较好的传承原生态民居生活,它的价值不仅仅在于黄土地的土窑洞建筑本身,还在于它们承载着原汁原味的乡土生活,承载着原生态环境的历史印记。它们向我们呈现着天然美、原始美。然而,在物欲横流与强势文化侵袭的今天,我们正在漠视自己的过去,淡忘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