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腔深切怀念,情思哀婉悠长——读金曾豪散文《家里的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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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灶头/金曾豪
江南的灶既讲究实用,又讲究美观。灶台的横截面大致上是个腰子形,而纵截面则无法名状。灶台上有一大一小两只铁锅和一只汤罐,布排得疏密有致。围着锅的是灶沿,用方砖随形镶而成。灶台靠灶门一面立一道墙,称为灶壁。灶壁阻隔了灶膛的烟灰,还掩蔽了柴爿、草把等杂物,使厨房整洁有序。除了灶沿,灶的其它部位都用石灰粉过,又用墨线勾出轮廓线,画出种种“灶花”。考究的匠人会在墨汁里加些石青,使画出来的墨线中隐隐透出青蓝,显得清秀悦目。整个灶头几乎没有直线,那么多即兴式的弧线使灶头既端庄又秀气,像一位穿着蓝印花布的农家少妇。
大锅又称饭镬,是专门用于煮粥饭的。“新米饭,炒青菜,三碗饭,现来甩。”这句顺口溜是描写饭的香美的。“三碗饭,现来甩”的意思就是连吃三碗饭没问题。灶上煮的米饭肯定要比铝锅和电饭煲煮的香,那是因为灶上的饭有一张香喷喷的饭粢(锅巴)薰着。只要不是冬天,我妈会特意为我们“逼饭粢”——把饭打到饭篮里,然后盖上锅盖再加烧两个草把,锅里初步成型的锅巴就成了挺括的、两面金黄的“吃局”了。饭后大张旗鼓地掰一块举着,边走边吃,嘎嘣香脆,开心死人!饭粢糕也叫烘片糕,是常熟的土特产,虽有锅巴味,却没有锅巴在牙齿间粉碎时令人愉快的脆响,逊色多了。用了电饭煲,就吃不到脆锅巴了,要吃就得到饭店去点“天下第一菜”,一盘锅巴端上,随即把一碗配好的菜汤倒在锅巴上——嘶拉一声,香气冲天。朱元璋落难时在一个农家吃过这道菜,当时肚子饿,觉得太好吃了,问是什么菜,主人随口说是“铲刀汤”——锅巴不是要用铲刀从锅上“掠”下来的吗?朱元璋当了皇帝后就封这道菜为“天下第一菜”。饭店里的锅巴并不正宗,是用油炸成的,和用灶火“逼”出来的差远了。
大锅上接个屉笼就能蒸糕。屉笼的底稀稀的用十多片竹片做成,漏,上面铺一块纱布,粉料就放在纱布上。锅里的水蒸气透上来,慢慢把粉料变成糕料。蒸糕用硬柴,特别是在开火时要小心把握好火候,不能太小也不能太旺,否则会造成“漏屉”。蒸糕总在年关将近的日子,取个“蒸蒸日上,高高兴兴”的美意,漏底是很犯忌的。大人在这时总是警告小孩子不能乱说话,说了不吉利的话会漏屉,搞得神神鬼鬼的。我母亲有经验,从不漏屉,她总说我们家的家运好。糕料出笼后还要在桌子上用扁担压成形,做成圆圆的一片,装在圆圆的匾子里,撤上些白砂糖和青梅丝、红萝卜丝什么的,看上去和和美美,甜甜蜜蜜,馋死人。
大锅上可以叠拼好多个屉笼用来蒸菜。这是过年过节或是大请客时才有的盛况。菜是预先烧配好的,放在屉笼里蒸着,上桌时还热腾腾地烫嘴。这就是江南蒸菜。比之于炒菜,江南蒸菜的脂肪少,现在成了一些饭店揽客的品牌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闹灾荒时,少年的我常做关于吃的梦,梦中的菜总是三只,一只是红烧肉(里头有笋干或百叶结),一只是淋着酱酒的、水芹和皮蛋的拼盆,还有一只就是“一品锅”。“一品锅”是蒸菜中的一只——碗底是白菜,碗面上整整齐齐地铺排着爆鱼块、蛋块、走油肉片、鸡块和冬笋片,最后又撤一点青的蒜花和红的火腿丝,汤是用的鸡汤原汁,很烫,鲜得人掉眉毛。
小锅是用来做菜的。一个家庭有一个家庭的传统菜,叫家常菜。我家的第一号家常菜黄豆牙炒咸菜。我妈说这个菜开胃,我爸说这个菜纤维素丰富预防滞食。咸菜是我妈自己腌的,酸咸适宜,真是很开胃的。我们家的灶头常年散发着黄豆牙炒咸菜的香味,金家的人一个个胃口上佳,头发乌黑。我姐姐妹妹长期受到影响,出嫁当了主妇之后也把这个菜列入了家常菜的菜谱。我妈的绝活是螃蜞豆腐。因为吃起来麻烦,铜板大的小螃蜞是很便宜的。买回养几天,让螃蜞把积食排空,才能用。把螃蜞放进石臼里捣烂,用纱布滤去渣子,然后用这稀浆煮豆腐吃——哎呀,那个鲜啊!妈会在这道菜里加进一点笋丝或者茭白丝,否则在嘴里留不住,还没享尽鲜美就滑到肚子里去了。
两锅之间嵌有一只汤罐。汤罐没有专门的盖,它的盖就是黄铜的广勺。汤罐虽能兼得两个灶膛的余火,但地处边缘,只能达到微温。在吴语中,“汤罐”是慢性子的代名词。慢性子的人可能被人戏称“某汤罐”。用汤罐里的温吞水来洗碗刷锅倒是挺相宜的。我妈不许我们用汤罐里的水洗脸汰脚,说汤罐中难免掉进饭粒油星,用来盥洗是“不作兴”的。我家备用一个有盖的陶罐,是专门用来提供盥洗用水的。烧过晚饭之后,盛满水的陶罐就埋在灶膛的火灰里,等到吃罢晚饭,这些水也就温热可用了。
汤罐旁边备竹丝洗帚。砧板上有菜刀,砧板边有抹布。老话说:“进门看抹布,出门看鞋跟。”要知道这家的女主人讲不讲究清洁,只要摸一摸抹布就清楚了;要知道这家女主人治家如何,只要看这家人穿的鞋子就清楚了。这是我妈反复讲的话。
将灶壁称作“壁”,不准确,灶壁更像砖砌的格子橱,下部的格子是放油盐酱醋瓶瓶罐罐的,上部的大片空白处绘有灶画——无非是灵芝双燕、喜鹊登梅、五谷丰登之类的吉祥主题。......
灶头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可我不时还会想到它。灶头是个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的特别物事,能使最荒凉的地方充满人间烟火味,能使最简陋的房子弥漫温馨的家的气氛。在童年的记忆里,灶前总是站着母亲的背影的。黄豆牙炒咸菜的香味很亲切,至今还能突然地感动我。
我在书房,妻在厅里看电视,耳旁传来《又见炊烟》歌声,猛然我又想起了老家那座灶头,想起离开我们四年多的母亲,还想起一首朴素的小诗:前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有一碗油盐饭/昨天/我放学回家/锅里没有油盐饭/今天/我放学回家/炒了一碗油盐饭/放在妈妈的坟前。

【读与评】
金曾豪先生的散文《家里的灶头》不仅介绍了江南饮食及民俗文化,更是情思哀婉地表达了对母亲的一腔深切怀念。
首先,先生结合着灶头的构造,着力给我们描绘了江南日常生活中的美食:金灿灿香喷喷嘎嘣脆的“逼饭粢”,寓意着“蒸蒸日上”的色香味俱全的蒸糕,让先生梦里都在流口水的“一品锅”,还有母亲秘制的开胃菜“咸菜炒豆芽”和拿手绝活“螃蜞豆腐”。其实都是再稀松不过的家常菜,由先生放在充满情趣的生活小事中娓娓道来,一下就魅力十足了,让人垂涎欲滴。其间又穿插进灶王爷来历的传说,还有老百姓祭灶的习俗,涉笔成趣。
可是文章的动人之处,绝不仅止于此。
在先生的行文中,灶头的每一个组成部分,都跟母亲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母亲”作为一个隐性的线索无处不在。如果说灶头给我们提供了美味可口的食物,那么母亲则是借助于灶头在经营一份有滋有味的生活。“逼饭粢”给童年带来了那么多满足和快乐;最廉价的豆芽咸菜让一家人胃口倍棒个个头发乌黑;螃蜞就是小螃蟹,让母亲捣碎了,用汤汁炖出的豆腐鲜美无比。母亲就像传说中的仙女,手里拿着神奇的魔棒,轻轻一点,顽石也会变成金子。
她一边温暖着我们的口腹,一边教导着我们做人。撒谎的孩子会被叫到灶王爷面前,用一种带有宗教色彩的庄严仪式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诚实做人。她对生活的态度认真细致一丝不苟,灶头上汤罐里的水因为难免溅入油花,所以母亲从来不让我们用它来洗脸洗手。灶台上的抹布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因为母亲笃信在这样的细节处更能体现一个家庭生活的本来面目。
在母亲的熏陶下,咸菜炒豆芽成了家传菜,姐姐把它带到了自己的家庭中去。母亲不在的时候,孩子们主动聚在灶头前,努力模仿着母亲的样子尝试做饭。母亲身上的美德——勤俭持家,细致讲究——就像南方厨房里经年的柴草气息,湿漉漉地浸润在每一寸空气里,也浸润到孩子们的生命里,让它们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
原来,母亲和灶头是如此相似,他们普普通通,又温暖无比。因为温暖,而显得格外重要。当暮色四合炊烟袅袅,知道灶头前有一个忙碌的身影,知道有可口的饭菜在等着自己,心里该有多么踏实啊。可是总有一天,母亲会离开。先生用一首朴素的小诗结尾,前天、昨天和今天,母亲从有到无,从为我做饭,到我做一碗饭放在她的坟前,让人无法不泫然。
只有读到最后才明白,因为太多关于母亲的回忆都跟灶头凝结在一起,所以先生对灶头有了无法割舍的深情。灶头既是民俗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更是先生感念母亲的一个载体。
回味文章开头,先生介绍灶头时打过一个有些突兀的比方,说它清秀而端庄,像一个穿着蓝色印花布的农家少妇,一下豁然开朗。原来,那一腔深切怀念在这里已经埋下了伏笔,越想,越觉得情思哀婉悠长——啊,母亲,您永远印刻在孩儿的心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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