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实之美,动人之情——谈汪曾祺散文《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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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汪曾祺
玉渊潭洋槐花盛开,像下了一场大雪,白得耀眼。来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顿了。一个刷了涂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篷子。里面打了两道土堰,上面架起几块木板,是床。床上一卷铺盖。地上排着油瓶、酱油瓶、醋瓶。一个白铁桶里已经有多半桶蜜。外面一个蜂窝煤炉子上坐着锅。一个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锅开了,她往锅里下了一把干切面。不大会儿,面熟了,她把面捞在碗里,加了作料、撒上青蒜,在一个碗里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
蜜蜂忙着采蜜,进进出出,飞满一天。
我跟养蜂人买过两次蜜,绕玉渊潭散步回来,经过他的两句,彼此都熟了。
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身体像是不太好,他做事总是那么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样子不像个农民,倒有点像一个农村小学校长。听口音,是石家庄一带的。他到过很多省。哪里有鲜花,就到哪里去。菜花开的地方,玫瑰花开的地方,苹果花开的地方,枣花开的地方。每年都到南方去过冬,广西,贵州。到了春暖,再往北翻。我问他是不是枣花蜜最好,他说是荆条花的蜜最好。这很出乎我的意外。荆条是个不起眼的东西,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荆条开花,想不到荆条花蜜却是最好的蜜。我想他每年收入应当不错。他说比一般农民要好一些,但是也落不下多少:蜂具,路费;而且每年要赔几十斤白糖——蜜蜂冬天不采蜜,得喂它糖。
女人显然是他的老婆。不过他们岁数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出头。而且,她是四川人,说四川话。我问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说:她是新繁县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认识了。她说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来了。
有那么简单?也许她看中了他的脾气好,喜欢这样安静平和的性格?也许她觉得这种放蜂生活,东南西北到处跑,好耍?这是一种农村式的浪漫主义。四川女孩子做事往往很洒脱,想咋个就咋个,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么多考虑。他们结婚已经几年了。丈夫对她好,她对丈夫也很体贴。她觉得她的选择没有错,很满意,不后悔。我问养蜂人:她回去过没有?他说:回去过一次,一个人。他让她带了两千块钱,她买了好些礼物送人,风风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一天,我没有看见女人,问养蜂人,她到哪里去了。养蜂人说:到我那大儿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儿子的孩子。他有个大儿子,在北京工作,在汽车修配厂当工人。
她抱回来一个四岁多的男孩,带着他在棚子里住了几天。她带他到甘家口商场买衣服,买鞋,买饼干,买冰糖葫芦。男孩子在床上玩鸡啄米,她靠着被窝用勾针给他勾一顶大红的毛线帽子。她很爱这个孩子。这种爱是完全非功利的,既不是讨丈夫的欢心,也不是为了和丈夫的儿子一家搞好关系。这是一颗很善良,很美的心。孩子叫她奶奶,奶奶笑了。
过了几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
过了两天,我去玉渊潭散步,养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等我散步回来,养蜂人的大儿子开来一辆卡车,把棚柱、木板、煤炉、锅碗和蜂箱装好,养蜂人两口子坐上车,卡车开走了。
玉渊潭的槐花落了。

真该好好看看先生本文选材中究竟是些什么:人——玉渊潭槐花树下暂住的养蜂人、坐在马扎上看大街的老人、乒乒乓乓切菜的大妈们……物——内蒙古豪放的“手把肉”、昆明雨季的菌子、故乡的时鲜野菜、天南地北的茶叶辣椒……事——在西南联大跑警报、在劳改的果园里种葡萄、在沽源对着百种的马铃薯画图谱……凡琐碎处,无一不至,这些真写起来,怕要显得材料支离破碎,但先生有能耐!他便就写了,写掌故写剪影写四方食事写人间草木,写得洒脱而又有孩子的天真快活气,他在他的散文里很少有连贯的故事,往往是用近乎白描的手法在作景物速写。他所写的对象——他所描下的万千俗世常景,就是他一切的内容,他也不带老一辈人惯有的说教,虽然许多散文确是在古稀之年写下的。我诚悃地感激他,感激他用散文的形式,像将草莓冻在夏日冰块里一样,将许多可爱真实的人的靥容、许多胡同旧景、水波荡漾清爽地保留下来,让我们在时过境迁却仍能嗅到槐花浓重的香气、昆明牛肝菌、青头菌、鸡枞的滋味,看见防空洞里默默回味情书的联大学生、和斗鸡同食的爱讲逻辑学的金岳霖教授……先生的散文,仅仅凭借这些极朴实的琐碎细节,便有动人之情。
他是真的带着人情味地在写他的散文,真的有暗泉滋润的味道,因而他的材料饱满、有生气,他放在结尾的短短一两句也有点睛之势,就算不是写真理、写善与性善,也有淳朴的价值体现,甚至,就算只是首句写“玉渊潭洋槐花盛开,像下了一场大雪,白得耀眼,”也让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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