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我生命的路碑——读刘鸿伏散文《父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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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刘鸿伏1
这许多年来,试着写了些东西,远在乡下的老父亲为此很是自豪。父亲只能写写简单的家书,并不懂得文章,但他向来很学信那些能写会算的文化人,他把他们与旧时的举人、秀才一并称之为“文曲星”。因此,父亲常常在喝醉了酒的进修,喜欢拿了我的文章夸耀于那些乡邻朋友,希望从那些种阳春的农夫,打鱼虾的渔人或瓦匠、木匠们艳慕又敬畏的眼神里获得一种安慰。哦,我那乡下的老父亲,我那瓜棚柳巷总爱谈说树精狐仙的老父亲。其实,我那些拙劣的文字,在面对土地一样宽厚纯朴的你的一生时,它们又算得了什么呢?你因它们而感到快慰,我却如此深刻地感到一种悲哀。写了那么些自己也觉寡味的东西,为什么偏偏就没有想到也应该写一写你呢?你是这样崇拜土地与文化,我也一样地崇拜文字和父亲。其实,我并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这十多年来,在许多落寞失意的时刻,在客地清凉的鸣箫中,父亲一生中许多的片断和故事,总是那样苦涩而温馨地演绎在我的心灵深处,让我独自一遍遍地体验人生的凝重,生命的悲喜欢愉以及至善至美的人间亲民表。那些时候总是想着回归父亲的怀抱,重温往日的田园梦境。但不能。
一双赤脚在山地大雪里里跋涉,那是父亲;一把斧头舞出清寒的月色在猫头鹰的啼叫里荷薪而归,那是父亲;一支青篙逼开一条莽阔大江,那是父亲;一犁风雨阵阵野谣披蓑戴笠的,那是父亲;一盏红薯酒就可以解脱一切愁苦的,那是父亲。父亲,哦,即使我手中的笔使得如你那根肉红的扁担一样得心应手,面对故乡苍凉的山影里你渐渐凋调的白发,我又能写些什么呢?
父亲说过:人是土物,离不开泥土的。而我却离开了土地,那是十年前。当时一个算命的瞎子预言我将来一定会客死他乡,父亲便忧然,说:“鸿儿,有朝一日你也像父亲这般老时,就回乡下住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了,就会想念故乡呢。”我黯然。那时我16岁。
记得是一个炎热的夏日中午,那是我和父亲最后一次顶牛犟嘴也是最后一次参与务农并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的时刻。
当那些赶十几里山路送录取通知书的李老师站在绿森森的包谷林里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时,我正扛着沉重的禾桶牛一样喘息着踉跄前行,父亲黑红着脸在背后气咻咻地数落我对于农事的愚笨,并大发感慨:“将来弄得不文不武,只怕讨米也没有人给留罗!”我便由委屈而痛苦而愤怒,开始和父亲顶牛。也在这时,李老师却笑嗬嗬地将薄薄的一张纸递过来,那是大学录取通知书。扔了禾桶,接了通知书,泪便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一时无语,只望了远处黛绿的山色和清凉的河水发痴。鹧鸪在深山里叫着,半时凄惶半是欣喜。发怒的父亲依然黑着脸,没有一句表示高兴或者祝福的话,只说:“崽,你命好。”转过身扛了禾桶匆匆的远去,独我在无言的田野,感受一种无法言喻的别样的滋味。
山里的暮色升起来,村庄里传来亲切的犬吠声,还有晚风里斜飘漫逸的山歌子,还有河水和捣土筑屋的声音。我忽然感到这种声音的另一种韵致,它们不再有从前的沉重忧郁。那个夜晚,我的闻讯而来的众多乡亲,将祝福、羡慕、夸奖的话语连同爆响的鞭炮一古脑儿倾在我洋溢吉祥和喜气的老屋。那一夜,父亲喝得大醉,看我的时候,一脸的愧色。其实那时我早原谅了中午父亲的斥骂,并且在心里一次次说:父亲,请你原谅儿子的顶撞,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呵。
人生的偶然就是命运,而命运决不仅仅只是偶然,崇拜泥土或许崇拜书本,在某种意义上是一样的,但泥土与书本所涵括的内容却往往若我与父亲命运的内容,迥然不同又有许多相同,这也是偶然么。
那一夜,我失眠了。
从未出过远门,在泥土里劳作了一生的老父亲,终于决定送我去千里之外的高等学府。平时父亲很严厉,很劳累,脾气很大,我几乎很少感受到别人有过的那种父子深民表。我受了很大的感动,我终于体味到了父亲心中那份深藏的爱意。父亲要送我,并不因为我是那个山乡解放后几十年来第一名大学生,仅仅因为我是他的儿子,仅仅因为16岁的我连县城也没有去过。父亲离土地很近而离繁杂的都市很远,他只想再做一次保护神,为着那份殷殷的父爱,为着那份饱经沧桑的心情。当时父亲什么也没有说,我却感觉到了。
临行的那天,母亲、弟妹、乡邻以及我的那些好伙伴都来送行。父亲头上裹着青头巾,腰间围着黑包袱,一身只有走亲戚才穿灰布衣,肩上挑着我的一只古旧的木箱和一卷铺盖走在前面。母亲伤心地哭了,我也哭,我的弟妹和那些好伙伴都哭了。最后一次嗅着故乡的泥土、牛粪和稻草混和的气息,走下清凉的雾气弥漫的河岸,我和父亲坐了一只小小的乌篷船,开始了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旅程。别了,我的曾经患难与共的亲人和伙伴;别了,我的贫瘠却慷慨的黑土地以及土地上那些金黄的麦穗和草垛,我只是你永远的莽苍里最孤独也最野性的那一株,我只是你浑厚博大的血管里最炽热也最痛苦的那一滴。那些忠厚的牛群,那些河岸上的风车和美丽苍凉的木屋;别了,我的多梦多歌谣的单年和少年岁月呵。泪眼朦胧中,我向故乡挥一挥手,在越来越响的滩声中离去。
黄昏的时候,我和父亲终于到达县城,买好去长沙的车票,便在就近车站的一个旅店住了下来。县城其实很小,那时却觉得很大很大,我的心里充满离别的伤感也同时生出一种对外面世界的恐惧。父亲让我在外面买点吃食,他守着行李。我知道家里很穷,便只在地摊上买了几个凉薯抱回去,何况那时一点食欲也没有。回旅店的时候,我发现父亲两眼红红的,正和一位中年服务员说着什么,服务员真诚地安慰着父亲。我想父亲一定是哭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从来没有流过泪的,我心陡然沉重起来。后来父亲告诉我,服务员看他一个人默默流泪,便关切地询问,父亲告诉她儿子考取大学的事,并说,儿子还小,又是乡里人,穷,怕将来受人欺侮。想起这些,便不由得落泪。
第二日乘长途汽车往长沙,在车上整整颠簸了一天,窗外的山峰由大到小,由小到一望无垠,渐渐接近比县城大很多倍的城市。
好不容易找到火车站,在一位好心人的引领下在售票处买了去武汉的车票,是当晚九点的。我和父亲疲惫不堪地坐在侯车室的长条椅上,不敢挪动半步,唯恐走失。默默地等待,望着来来去去的红男绿女,望着窗外拔地倚云的建筑物,有如梦幻一般,不知是羡慕还是自卑?说不出,心里酸涩而茫然。
终于到了上车的时候,我和父亲随了奔跑的人群,抱着行李惶惑地向前冲去,夜色昏朦中,火灯里,第一次看到了那钢铁的庞然大物,心中充满惊惧和压抑感。车上人太多,挤得厉害,又值酷暑,在各种令人窒息的气味围困中我和父亲被挤站在车厢的尾部,将身体缩了又缩,依然被人群挤过来挤过去。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深深地怀念那宽广绿野和清新的晨风,那只能在故乡才有。
站了整整一夜,次日早晨八点车到武汉,一个比长沙还要大得多的古老美丽江城。在那浩荡东去的长江之滨,在白云黄鹤的故乡,在生长着满山桂树的校园,从此开始我的四载寒窗苦读,也开始了一种与父亲以及乡下伙伴们完全不同的奋斗之路。
十年前父亲担着行李和我一起踏入那座辉煌而庄严的学府,作为庄稼人,布衣草履的父亲在看到从校门口走出的一群群风采翩翩、气宇轩昂的大学生时,悄悄地对我说:“崽,我不图你有什么大出息,将来混得和他们一般人模人样儿,我就满足了。”父亲陡然了一种巨大的自卑感,在充满富贵豪华气派的人和城市面前,在他连做梦也想象不出的这偌大的学府面前,父亲作为一个山里人几十年造就的倔强的自信心,彻底崩溃了。他已预知作为山里人的儿子的将来当会充满坎坷和忧患,在这样的世界,混成人模人样已是侥幸,他的希望也仅此于此了。
父亲在我的大学住了一日,中文系的一位老师对我和父亲怀着一种好奇和惊讶,也怀着一种怜悯和感动,她细心地安排了我们的住宿,并带了我和我父亲用了一天时间走遍了璃璃碧瓦、绿树披拂的美丽校园。父亲试图用他的方言与朱老师交谈什么,但朱老师不懂,父亲便怏怏。
父亲要走了,我去送他,父亲反反复复地叮嘱着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话语,我说我都背得出了,父亲便努力笑一笑,用他粗超的大手抚了抚我的头,沉默了。到校门口,父亲不让再送了,临上公共汽车的时候,父亲忽然站住,用颤抖的手解开外衣纽扣,从贴肉的口袋里撕开密密缝住的小口袋,那里藏着五十元钱,父亲抽出三十元,说:“崽,家里穷,这点钱你拿着,莫饿坏了肚子。”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在这种天地间有什么比这更珍贵了?我会活的很幸福也很体面的,我的父亲!我不肯要,父亲眼红红的,却一副要发脾气的样子,我爱父亲,也怕父亲,只好从那不满老茧的大手里接过二张薄薄的纸币,那是二十元,却仿佛接过一座山,沉甸甸的。父亲不再勉强,把剩下的三十元重新放回原处,低了头,慢慢转过身去,在那一刻,我分明看见父亲的两鬓已钻出丝丝白发,而他曾经扛过竹木、也挑过生活重荷的挺直的背,此时已显得佝偻了。望着黑头巾、青包袱、灰布衣的父亲的背影,我的心一阵颤栗。
父亲登上了公共汽车,只把那背影留给我。就在车子启动的那一刹那,父亲猛地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啊,父亲他在流泪!我分明看见两道晶亮的泪泉从父亲古铜色的脸上流过!不流泪的父亲流泪了,不是因为悲哀。
十年后,那背影依然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的心中。十年前,我还没有读过朱自清的《背影》,后来读了,我感到一种震撼,但并不如何感动。朱先生虽然把父亲的背影写的沉重深情,但他的父亲毕竟不如我的父亲苦难,活得比我那与泥土、风雨结缘的父亲轻松快乐,我的父亲,我永远像山一样坚强挺立的父亲的背影,是我生命的路碑。
为父亲,为自己,也为那片养育过我的故土,我把所有翻开的日历都当着奋进的风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