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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素雅淡的文字,浓郁深沉的感情——读萧红散文《饿》

(2023-04-04 05:5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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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朴素雅淡的文字,浓郁深沉的感情——读萧红散文《饿》
                                                                                                                                     (萧红剧照)


饿/萧红

 

“列巴圈”挂在过道别人的门上,过道好像还没有天明,可是电灯已经熄了。夜间遗留下来睡朦朦的气息充塞在过道,茶房气喘着,抹着地板。我不愿醒得太早,可是已经醒了,同时再不能睡去。

厕所房的电灯仍开着,和夜间一般昏黄,好像黎明还没有到来,可是“列巴圈”已经挂上别人家的门了!有的牛奶瓶也规规矩矩地等在别的房间外。只要一醒来,就可以随便吃喝。但,这都只限于别人,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

扭开了灯,郎华睡在床上,他睡得很恬静,连呼吸也不震动空气一下。听一听过道连一个人也没走动。全旅馆的三层楼都在睡中,越这样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头越坚决。过道尚没有一点声息,过道越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头越想越充胀我:去拿吧!正是时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

轻轻扭动钥匙,门一点响动也没有。探头看了看,“列巴圈”对门就挂着,东隔壁也挂着,西隔壁也挂着。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结果什么也没有去拿,我心里发烧,耳朵也热了一阵,立刻想到这是“偷”。儿时的记忆再现出来,偷梨吃的孩子最羞耻。过了好久,我就贴在已关好的门扇上,大概我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纸剪成的人贴在门扇。大概这样吧:街车唤醒了我,马蹄嗒嗒、车轮吱吱地响过去。我抱紧胸膛,把头也挂到胸口,向我自己心说:我饿呀!不是“偷” 呀!

第二次也打开门,这次我决心了!偷就偷,虽然是几个“列巴圈”,我也偷,为着我“饿”,为着他“饿”。

第二次失败,那么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后的决心,爬上床,关了灯,推一推郎华,他没有醒,我怕他醒。在“偷”这一刻,郎华也是我的敌人;假若我有母亲,母亲也是敌人。

天亮了!人们醒了。做家庭教师,无钱吃饭也要去上课,并且要练武术。他喝了一杯茶走的,过道那些“列巴圈”早已不见,都让别人吃了。

从昨夜到中午,四肢软一点,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气的皮球。

窗子在墙壁中央,天窗似的,我从窗口升了出去,赤裸裸,完全和日光接近;市街临在我的脚下,直线的,错综着许多角度的楼房,大柱子一般工厂的烟囱,街道横顺交织着,秃光的街树。白云在天空作出各样的曲线,高空的风吹乱我的头发,飘荡我的衣襟。市街像一张繁繁杂杂颜色不清晰的地图,挂在我们眼前。楼顶和树梢都挂住一层稀薄的白霜,整个城市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撒了一层银片。我的衣襟被风拍着作响,我冷了,我孤孤独独的好像站在无人的山顶。每家楼顶的白霜,一刻不是银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么更严寒的东西在吸我,像全身浴在冰水里一般。

我披了棉被再出现到窗口,那不是全身,仅仅是头和胸突在窗口。一个女人站在一家药店门口讨钱,手下牵着孩子,衣襟裹着更小的孩子。药店没有人出来理她,过路人也不理她,都像说她有孩子不对,穷就不该有孩子,有也应该饿死。

我只能看到街路的半面,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来,因为我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很近。

“老爷,太太,可怜可怜……”可是看不见她在逐谁,虽然是三层搂,也听得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颠颠断断地呼喘:“老爷老爷……可怜吧!”

那女人一定正像我,一定早饭还没有吃,也许昨晚的也没有吃。她在楼下急迫地来回的呼声传染了我,肚子立刻响起来,肠子不住地呼叫……

郎华仍不回来,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

晒着阳光的行人道,来往的行人,小贩乞丐…这一些看得我疲倦了!打着呵欠,从窗口爬下来。

窗子一关起来,立刻生满了霜,过一刻,玻璃片就流着眼泪了!起初是一条条的,后来就大哭了!满脸是泪,好像在行人道上讨饭的母亲的脸。

我坐在小屋,像饿在笼中的鸡一般,只想合起眼睛来静着,默着,但又不是睡。

“咯,咯!”这是谁在打门!我快去开门,是三年前旧学校里的图画先生。

他和从前一样很喜欢说笑话,没有改变,只是胖了一点,眼睛又小了一点。他随便说,说得很多。他的女儿,那个穿红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一件黑绒上衣,她在藤椅上,怪美丽的。但她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爸爸,我们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小姑娘只知道美,哪里懂得人生?

曹先生问:“你一个住在这里吗?”

“是——”我当时不晓得为什么答应“是”,明明是和郎华同住,怎么要说自己住呢?

好像这几年并没有别开,我仍在那个学校读书一样。他说:

“还是一个人好,可以把整个的心身献给艺术。你现在不喜欢画,你喜欢文学,就把全心身献给文学。只有忠心于艺术的心才不空虚,只有艺术才是美,才是真美情爱。这话很难说,若是为了性欲才爱,那么就不如临时解决,随便可以找到一个,只要是异性。爱是爱,爱很不容易,那么就不如爱艺术,比较不空虚……”

“爸爸,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只知道“美”,她看一看这屋子一点意思也没有,床上只铺一张草褥子。

“是,走——”曹先生又说,眼睛指着女儿:“你看我,十三岁就结了婚。这不是吗?曹云都十五岁啦!”

“爸爸,我们走吧!”

他和几年前一样,总爱说“十三岁”就结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学都知道曹先生是十三岁结婚的。

“爸爸,我们走吧!”

他把一张票子丢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写信去要的。

郎华还没有回来,我应该立刻想到饿,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读书的时候,哪里懂得“饿”?只晓得青春最重要,虽然现在我也并没老,但总觉得青春是过去了!过去了!

我冥想了一个长时期,心浪和海水一般翻了一阵。

追逐实际吧!青春惟有自私的人才系念她,“只有饥寒,没有青春。”

几天没有去过的小饭馆,又坐在那里边吃喝了。“很累了吧!腿可疼?道外道里要有十五里路。”我问他。

只要有得吃,他也很满足,我也很满足。其余什么都忘了!

那个饭馆,我已经习惯,还不等他坐下,我就抢个地方先坐下,我也把菜的名字记得很熟,什么辣椒白菜啦,雪里红豆腐啦……什么酱鱼啦!怎么叫酱鱼呢?哪里有鱼!用鱼骨头炒一点酱,借一点腥味就是啦!我很有把握,我简直都不用算一算就知道这些菜也超不过一角钱。因此我用很大的声音招呼,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花钱。

回来没有睡觉之前,我们一面喝着开水,一面说:

“这回又饿不着了,又够吃些日子。”

闭了灯,又满足又安适地睡了一夜。


朴素雅淡的文字,浓郁深沉的感情——读萧红散文《饿》
                                                                                                                                      (萧红剧照)

 

 【读与评】

 萧红幼年丧母,继母对她施以种种虐待,父亲又淡漠得近于冷酷,给她幼小的心灵投下暗影,只有老祖父给她寂寞的童年以慈爱和温暖,靠了祖父的支持,她才从乡间小学进入县城高小,而后又进入哈尔滨的女子中学。由于参加反日游行示威,被迫退学返乡。祖父去世后,她不堪忍受家庭的虐待,愤而出走,逃到哈尔滨、北京等地,开始过着飘泊流浪的生活,精神和肉体备受折磨,其时,她才19岁。困厄中,得到左翼作家舒群、萧军等人救助。1932年秋始与萧军一起过着贫穷困顿、相依为命的生活,并开始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其散文代表作《商市街》出版,就是她与萧军两人在哈尔滨那段生活的实录,也是对自己所涉尘世的苦难生活的真实写照。在这本集子里,萧红以其哀婉细腻的笔触和充满感情的文字,记录了自己在哈尔滨那饥寒交迫、辗转于死亡边缘的飘泊生活,抒发了她在这艰难窘境中复杂深刻的内心感受。《饿》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篇。作品以饥饿中独特的心理感受贯穿全文,字墨间寄寓着萧红对个人身世飘零的深沉感叹,也饱含着对黑暗现实的愤懑与控诉,通篇充满了浓郁的抒情色彩,时时揪紧着读者的心弦。

 萧红以极其朴素真诚的语言和清新流畅的文笔单刀直入地剖开自己的心扉,切入心灵深处的隐秘世界,提示出内心的隐痛,毫不隐晦地把一颗流血的心捧到读者的面前。

 文章开头,那出色的心理描写一下子就攫住了读者的心。人在饥饿中,最强烈的诱惑莫过于食物。对于在饥饿中煎熬的萧红来说,看到“列巴圈”(面包),无异于迷路者在深深暗夜里突然看见了一堆箐火,溺水者在奄奄待毙中突然看见一只救生圈!其激动之情是可以想见的。然而,对这意味着生命和力量的延续的“列巴圈”,萧红却以一种平淡得近于麻木的语调叙述出来,使我们读来感到一阵心灵的悸动。而黎明旅馆里昏暗沉寂的特殊氛围,更增加了读者心头的沉重感。“睡朦朦的气息充实在过道”,郎华“睡得很恬静”,“过道尚没有一点声息”,周围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然而在那水底,却有着一股潜流在涌动,那就是萧红那颗饥饿、焦灼而凄凉、哀婉的心,在默默地承受着痛苦的折磨,默默地体味着人生的苦涩。萧红在这里越是渲染环境的死寂,就越是烘托出她自己内心的郁闷、痛苦和不安。在这身体的饥饿,精神的痛苦和食物的诱惑的交相折磨之中,她几乎要撑持不住了,于是脑海里闪出了“偷”的念头,并且两度下了这样的决心:“去拿吧正是时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偷就偷,虽然是几个列巴圈我也偷,为着我饿,为着他饿。”读到此,谁的心能不为之凄然?孱弱温柔聪慧如萧红者,若不是几陷生活的绝境,何以竟会想到这个耻辱的字眼?我们不仅能谅解她的这种念头和行为,甚至还会暗暗地祈盼她能够获得成功,然而,“第二次又失败,那么不去做第三次了”。这固然令人感到惋惜和担忧,但在这同情悲悯之中我们更不能不钦佩其理智和人格的伟大力量,不能不对这挣扎于饥饿困厄中的高尚的弱女子肃然起敬!那种为衣食而苟活的人是绝不可与之同日而语的。萧红在默默地咀嚼着痛苦,细细地品味着人生。是的,她并没有沉浸在自己不幸遭遇的悲哀之中而不能自拔,她从痛苦中抬起头来,开始把探寻和审视的目光投身身边的现实社会。

 如果说,旅馆只是一个狭小的天地,萧红在饥饿中的种种体验只是抒写她个人的不幸,那么,透过楼窗,萧红开始把她感情的触角伸向广阔的街道、城市,伸向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其他的人们,她开始触摸到他人的心灵,开始思考社会的现实。

 萧红依然是以一个饥饿者的孤寂心理和独特视角去审视、体察身边这个纷纭、苦难、凄凉的现实社会的。她写道:

 “……市街临在我的脚下,直线的,错综着许多角度的楼房,大柱子一般工厂的烟囱,街道横顺交织着,秃光的街树。白云在天空作出各样的曲线,高空的风吹乱我的头发,飘荡我的衣襟。市街象一张繁繁杂杂颜色不清晰的地图,挂在我们眼前。楼顶和树梢都挂住一层稀薄的白霜,整个城市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撒了一层银片。我的衣襟被风拍着作响,我冷了,我孤孤独独的好象站在无人的山顶。每家楼顶的白霜,一刻不是银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么更严寒的东西在吸我,象全身浴在冰水里一般。”

 这就是萧红眼中的现实世界。一切都是那样的悲凉、寂寞、寒冷、凄清,这种环境气氛和她的心境是如此地吻合,这些文字尽管蒙上了一层浓郁的感情色彩,但毕竟是那个时代那个社会在萧红心灵中的真实投影。因而,当一个哀哀求助的可怜的讨钱的女人在这种背景中出现的时候,她的心一下子就与之靠近了:“那女人一定正像我,一定早饭还没有吃,也许昨晚的也没有吃。她在楼下急迫地来回的呼声传染了我,肚子立刻响起来,肠子不住地呼叫……”我们不能简单地把这看成是一种“同病相怜”,那是一种心灵的感应,一种情感的交融,一种情绪的共鸣,一种思想的飞跃。它表明萧红感叹自身不幸的笔触已开始转向社会和人生,她开始把自己的命运和旧社会中那些处境更为悲惨的人们联系起来。在此之前,她是孤独的,寂寞的,尽管她身边有“郎华”;然而现在她却感到自己不再孤独和寂寞,她心中有着虽然苦难却广阔的世界,而近旁有:行人,小贩,乞丐……。此前,她只能在孤寂中偷偷地做着偷吃“列巴圈”的梦,那梦像肥皂泡似的只一闪现就迅即破灭了;而现在,她却在绝境中从内心深处爆发出撕心裂肺般的悲愤的呐喊:“我拿什么来喂饱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这是对黑暗现实的血泪的控诉!这弱女子的呐喊虽然微弱,然而我们听来却有如裂帛之声,令人心惊胆寒、灵魂颤栗。不仅如此,她还借玻璃上寒霜融化的情景来纵情倾泻自己内心久久郁积着的巨大悲痛:“过一刻玻璃片就流着眼泪了!起初是一条一条的,后来就大哭了!满脸是泪,好像行人道上讨饭的母亲的脸。”这哪里是写景?分明是萧红在酣畅淋漓地大哭!长久压抑的感情犹如开闸的洪水,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任其放纵奔流,读来真是荡气回肠,催人泪下,萧红驾驭语言借景抒情的艺术功力,亦可见一斑。至此,我们也看到了一个真正的萧红,一个对艺术和生活极其敏感的,外表柔弱而内质刚强的,善于把“思想、感情、情绪......刻画、挖掘得最细致而精致”(萧军语)的萧红。

 冲出了个人狭小天地的萧红,既审视身边的现实社会,也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去,进而审视人生。她从母校图画先生十五岁的女儿的身上依稀看到了自己的过去,或者说看到了自己过去所追寻的青春的幻影,在萧红的眼里,这个小姑娘无疑是一个青春的象征或化身。她美丽,然而不懂得人生,只知道“美”。而对这个小姑娘,萧红竟三次发出“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的感叹,这是对自己中学时代那一段天真单纯的读书生活的留恋,还是对过去幼稚懵懂充满不切实际幻想的岁月的憾悔?似乎两者兼而有之。“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读书时候哪里懂得‘饿?只晓得青春是过去了!过去了!”就是最好的诠注。于是,在“冥想了一个长时期,心浪和海水一般地潮了一阵”之后,也就是经历了过去和现在、心灵和现实的交织、冲突、撞击,和苦苦地追求、思索之后,萧红终于发出了这大彻大悟的人生感慨:“追逐实际吧!......’只有饥饿,没有青春‘。”这是残酷的社会现实所给予她的深刻的启迪,她从讨钱女人和十五岁小姑娘的对照反差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她丢掉了一切幻想,她面对着冷酷的现实。

 萧红是一位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抒情型作家,行文简洁,不事雕琢,自然流畅,真挚感人,既有女性化的细腻,又决不柔弱无力。从《饿》这一作品中,我们在她那寄寓着浓郁深沉的感情而又朴素雅淡的文字中,已不知不觉地受到感染甚至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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