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韦素园1
在干亢的，尘沙飞扬的北京城里，本来不多雨。这几日，不知为了什么，落了一次，今晚又落起来了--想是送暮春的。
我的心陡然忆起当日青年争相传说的一件故事：
在古老的支那有一块曾经被外人蹂躏过的地方，早年来过了一个这样的异省少女：缟衣素手，仪态幽然；每当午后，烈日偏西的时候，母亲睡了午觉，她便携着以惟一的亲密的伴侣--约有六七岁的小弟弟，一阵轻启了扉门，向外面走去。
日子经久了，母亲有时醒来，不见爱女，便着人在外寻找。
“妈妈，我和姐姐在那边看学生体操，”刚一进门，小弟弟便这样说了。
母亲凝视着爱女，隐忍一声不语；爱女看了一看母亲，仿佛含有几分羞怯更有几丝怒意似的。
然而异乡做客，这些微的隔膜都在亲爱中燃烧去了。
有一日，小弟弟从外面跑回来，手里拿着糖果，笑眯眯地进了姐姐屋里。
“姐姐，”——他进了房门便说——“那边有个学生给我买的这些东西，他原先本说带我去摘野果。”
少女两颊微泛红意了，仿佛更有点热；她的心鹿鹿在跳，一把将小弟弟紧紧搂住，小弟弟几乎急得要哭了。
“哦，他别的可说了些什么？”少女轻轻地问，更显得不安了。小孩子摇一摇头，从她的怀中脱出，将糖果向口中一塞，便跑往门外不见了。
日子经久了，小弟弟手中时常不断糖果；姐姐对小弟弟也更加热爱起来了。
太阳快下山了。少女临在阶前，注视着远方红光灿烂的暮霞；在这暮霞的里面仿佛有一种神秘的，不可言说——尤其对于少女——的东西似的。
这时候，小弟弟从外面走来，低低地说：
“姐姐，你回答他的，我已经告诉他了。哦你看这——”小弟弟说着这话，便将纸条递给了姐姐。她顺手将纸条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小弟弟，”——她说：——“我们一同到后园里去，我捉蜻蜓和蝴蝶给你。”
“好，”小弟弟答了一声，她们便携着手走去了。
夜色盖笼了大地。青藤下，微风吹来，感受到丝丝地凉意。少女心中在想：“我明日傍晚怎好去践约他呢？倘若我的母亲，倘若这四周的邻人要是知道不过这也不大要紧。我害怕，我莫名其妙的畏惧，我很害怕初次看见了他”。这时候，在少女的脑海里，现出一条满生了绿草的蜿蜒的小道向海边迤去。在这小道上，有个青年，穿着海军制服，面孔红白，身体异常秀健，少女想，“倘若我也随着这位少年顺这山路走去，到了海边，我们又将说些什么呢？——‘去’——”这只在少女意念的困难中一现，便又如迅速的流星一般躲起了。
晚钟敲了十下，慈母呼爱女就寝。
前面是无际涯的大海，两旁环绕了葱茏的丛山，小道上，夕阳西下，隐约着两个人影，缓缓地前进这时候，不知为什么消息透露到全校中的同学耳中了。在一种不可明的力的支配下，成群的青年抛下了晚餐，如中疯魔似的，也走上小道了。
海风吹得正紧，野木忽忽有声，可怜在这异样的衰老的支那古邦的命运压抑着他们，心血异常的沸腾起来了；他们想探一探这神秘的究竟。
海天，树木，野草，晚烟，暮霞作了这奇迹般的陪衬。
少女，面临大海，当着晚风，挺立在海边不动，晚潮渐渐地上来了，浸湿了她的足下的沙石，一转眼便又将她的两脚盖下了，成群的学生在四外做了弓形坐着，围着她和他，最后有人提议：如果她说一声：“请你们回去”，我们大家便走。
少女，面临大海，当着晚风，挺立在海边一动不动。晚潮渐渐地上来了。
此时除低微的波声，一切都暂浸在沉默里。猝然间，好像发生了什么骇人的意外似的，学生都紧张地，慌忙地先后立了起来，折向旧道走去。“他”呢，在这剧烈的变化下，转睛一看，也便默然地随着他们。
晚潮是更高涨起来了。
——“银姑娘！”——尖锐的急迫的喊声从一个约莫着有五十岁上下的，身着海军军官制服的，矍铄的老人口中发出：——“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少女听明了这正是她的父亲至友——极熟悉的海军校长的声音，她便转过了低垂的头，从晚潮中走出。
两颊映着夕阳和晚霞，红晕得不堪了。美丽的时光和美丽的心情截然逝去。热闷的，恼人的四壁紧包了少女的未消尽的残夏。有时弟弟邀请姐姐一同出去，她便婉辞了他：“我们就在这看一看晚霞吧！”
绿阴下面，母亲晚间爱讲些故事，听得起劲时，倒也可减却苦恼。只是只是当晚风从远远的，远远的海边送来晚潮的低低的细语的时候，她却静静地，静静地，若有所感似的，和着沙沙的叶声，暗暗地流下泪来。
残夏急驰过去，不久她便回到P城的学校了，在苦恼而且不敢向别人诉语时，她便将这生命上深刻了痕迹的隐情微微地泄露在洁白的纸上。
久之，她便成了一时享名的著作家——君，——有些人这样说。
我随手捻灭了灯，春雨仍滴沥地下着。这从未曾有的刹时的凄然凉爽的意绪仍继续飘浮在陡然的阴沉的暗黑里。
【读与评】
韦素园先生的散文《春雨》，这题目颇具诗意。看题目，一下子就被引领进入了诗的意境。然而，读过文章之后，我却发现先生只是在开头和结尾以极简约的笔触描述了“春雨”的景象之外，着力叙述的却是一个充满诗意的爱情故事。这故事似乎与“春雨”无关系，但细细品味，先生所创造的意境，却又如“春雨”般朦胧、缠绵，令人心旌摇撼，激动不已。
散文与诗一样，都非常讲究意境。“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王国维语）散文的意境是异彩纷呈的，有的雄浑旷达，如巨海宏涛，有的委婉深邃，如清风明月。《春雨》的意境属于后者，富有诗的氛围，诗的色彩，诗的情韵。
《春雨》诗化的意境，首先表现在诗化的环境描写上。环境是意境的重要组成部分，诗化意境，必然要诗化环境。本文的环境充满浓郁的诗意。暮春的潇潇细雨，远方红光灿烂的暮霞，夜色笼盖着的大地，海边生满绿草的蜿蜒小道，低低细语似的晚潮……构成了一幅诗意盎然的自然风景画。好的环境描写，不仅能诺人眼目，给人带来美感，更重要的是为烘托人物服务的。《春雨》的主人公是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文中叙述的是她充满梦幻般的爱情故事。散文中的环境，就是为烘托主人公的心情铺设的。当爱撞击她的心扉时，远方出现了红光灿烂的暮霞，她注视着远方的暮霞，心中充满了爱的甜蜜和幸福。当她和男友约会时，晚潮渐渐地上来，发出“低微的波声”，浸湿了她足下的沙石，漫过她的脚面。这涨潮的景观，展示了她心潮的起伏、激荡。当爱情幻灭后，晚潮则发出“低低的细语”，树叶则发出沙沙的声响，少女触景生情，“暗暗地流下泪来”。在这里，自然景物与人物的心境相契合，真正做到了物我交融，妙合无垠，对展示人物的心境发挥了很好的作用。正如文中所说的“海天，树木，野草，晚烟，暮霞”，对人物作了“奇迹般的陪衬”。
《春雨》诗化的意境，其次表现在诗化的人物刻画上。散文的写人与不同于小说，无需对人物的身世、经历、相貌、语言、动作作细致的刻画，而往往摄取人物在特定时刻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着意展示人物的情绪。《春雨》着意捕捉的则是少女的情态，着力揭示的则是少女心灵深处的东西：在爱情过程中情愫的波动。
《春雨》以“春雨”开篇，但转而宕开笔触，讲述起“当日青年争相传说的一个故事”。这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少女，关于她的身世、经历，先生未作交待，也未工笔细描她的姿容，而是采用意墨点染的方法，勾勒了她的容貌：“缟以素手，意态幽然”。寥寥八字，一个端庄、秀颀、温文而雅，而又微带忧愁的的姑娘脱纸而出，立于目前了。少女的“姿”是美的，但单有“姿”美，而无“韵”美，人物的美学价值也是有限的。先生意墨点染出少女的容姿后，则将聚集点对准了人物的“韵”，放纵笔墨刻画了少女爱情进程中的神情，展现了她的心灵世界。有一日，小弟弟拿着糖果从外面跑进来，说“那边有个学生给我买的这些东西”。那个学生，乃是少女的意中人。他给她的弟弟买东西，分明是在向她传递爱的信息。对此，她心领神会，于是“少女两颊微泛红意了，仿佛更有点热；她的心鹿鹿在跳，一把将小弟弟紧紧搂住。”脸颊泛红，心跳加快，紧紧搂住小弟弟，正是少女获得异性爱时，羞涩、甜蜜、激动不已心境的自然流露。随着爱的潜滋萌发，少女的思恋和对爱情的憧憬越来越强烈。于是，先生摄取“少女在街前，注视着远方红光灿烂的暮霞”，凝视深思的情态，表达了她的上述心境。但一对青年人纯真的爱，却受到了一种特别异样的压抑。在他们约会的时候，“成群的学生在四外做了弓形坐着，围着他和她。”但她没有低头，没有畏缩，而是“面临大海，当着晚风，挺立在海边一动不动。……这傲然独立的身影，透示了少女对爱情的执著追求和坚定信念。在封建势力的压抑下，”他“退却了，”默默地“离她而去。面对”美丽的时光和美丽的心情截然逝去“，她陷入了深沉的苦闷，”静静地，静静地，若有所感似的，和着沙沙的叶声，暗暗地流下泪来“。先生虽没有写少女失恋后的内心活动，但通过若有所感，暗自流泪的神态，让人窥见了她无限的苦恼、忧伤、惆怅的心境。这种”姿“与”韵“的有机融合，构成了和谐美的境界。不论是”姿“还是”韵“，都如诗如画，不仅让人看到了人物美丽的姿容，而且感触到了人物纯洁的心灵。
《春雨》诗化的意境，还表现在诗化的抒情上。本文是以人物的情绪为线索来构思故事，安排情节的。从结构来看，虽有散文小说化的某些倾向，如对爱情故事的叙述，像小说一样，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四个部分，但从整体上看，始终贯穿着一条情绪线索，也就是说通篇流淌着抒情的血液。散文是长于抒情的文体，但作家因其个性不同，艺术素养不同，无不表现出各自独特的抒情风格。有的直抒胸臆，感情似悬泉飞瀑，气势浩荡；有的委婉含蓄，感情似山涧小溪，缓缓流淌。《春雨》的抒情属于后者，显得轻灵委婉，含蓄深沉，富有抒情诗的韵味。先生的丰富感情，往往是借助于自然、朴实的叙述传达出来。先生含情脉脉向我们叙述的是一个爱情故事，在叙述的过程中，先生没有出面讲一句动情的话，但随着少女命运的变化，却能让人感觉到先生时悲时喜的感情波动。有时，先生还采用诗歌的往复回环手法，利用一唱三叹的抒情力量，掀动感情的波澜，把情绪推向高潮。如“少女，面临大海，当着晚风，挺立在海边一动不动“这句话在文中反复出现，一方面突出了少女矜持、独立不倚的人格，一方面增加了作品沉默、凝重的氛围，引起人对少女命运的关注和同情。
此外，文字的清丽典雅，句式的舒展自如，也使作品平添了诗的意境。如”前面是无际涯的大海，两旁环绕了葱茏的丛山，小道上，夕阳下，隐约着两个人影，缓缓地前进。“语言溢彩流光，句式整散结合，很有诗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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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17 06:3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