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牧场(节选)/李娟
虽说阿拉伯字母只比拉丁字母多出来六个,但顿感千军万马,气势汹汹。一根舌头根本不够用。书写起来更是拐弯抹角,千头万绪,一堆扯不清的破线头似的。加之同一个字母在不同的位置还分别有着截然不同的几副嘴脸,更是焦头烂额。唉——“自学成才”四个字何其艰难!
眼前起伏的大地空空荡荡,只有痕迹微薄的一条土路。太阳刚升起不久,蓝天空旷。走了这么久还不见停歇,使得队伍有些不安。绵羊紧跟着山羊,孩子紧跟着母亲。马群不愿和牛群走在一起,牛群非要和马群走在一起—追来躲去,时不时出现小混乱。没穿鼻孔的散骆驼最没出息,一见到指头粗的一小绺草就挪不动脚了,不时掉队,根本不晓得自己正在出远门的路上。两个男人生气地喝骂,左奔右突,收拾不听话的家伙。
只有羊群最懂事,埋头前行,始终簇成紧紧的一团,一步也不敢和大部队稍离。
云朵在前方视野中迅速变幻形状,东西移走。天空苍茫,大地无尽,我俩默默无言。和此时的寂静相比,疲惫感退后。风越来越大,天地间呼呼作响。我戴着口罩,围着围巾,笼着围脖,还扣了顶有护耳的大帽子。整个脸部只露出眼睛那儿的一道半指宽的缝,眼下世界狭窄又压抑,却很安全。很快,眼镜片被口鼻呼气覆上了一层白霜,这白霜越来越浓重,面前除了前方加玛模糊的背影,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但也不需要看见——世界畅通无碍,马儿自会沿路前行。才开始,每过一会儿我还摘下眼镜用手指擦擦镜片,后来就懒得动弹了,坐在马上等着时间过去。
他们继续在那一小团被黑夜围裹的光明中默默围坐着。我都已经睡着了,又突然惊醒,看到他们还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后来才知,这一晚只有我和加玛能睡觉,两个男人几乎一夜不能合眼。因这次转移没有跟牧羊犬,他俩得轮值守护畜群,防狼……而漫漫寒夜难捱,不喝茶做什么?
这个小小的窝,黑暗,温暖,把冷空气严严实实隔绝开来,是宇宙中的宇宙,苹果中的籽核……
队伍在苍茫曙光中朝着西南方向沉默行进。渐渐地,东方发红了,并且这红色越来越深厚、宽广,愈演愈烈。东面的天空从南一路燃烧到北。六点半,太阳从红色云海中央平稳升起,阳光平直地扫过大地,把我们的身影在旷野上推得无比遥远。
在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这影子渐渐收回来,渐渐回到我们身后,又渐渐投向东北方向。于是一天就过去了。
同样在满天星斗的浓浓夜色中,我们朝着沉入地平线一半的猎户星座启程。与此同时,月亮弯弯地挂在东方。
同样还是在行走中伴随着太阳缓慢而威严地出升。太阳未出时,全世界都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真实了,唯有月亮像一个梦。
驼队和羊群默默前行,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跋涉,已经把它接受为今后的命运,全然不知这是最后一天了。
真的是“真正的沙漠”啊,视野里东一座、西一座,远远近近耸立着洁净的、寸草不生的高大沙丘。比起头两天白茫茫的途经之地,这边的雪地越发斑驳、稀薄。气温也高了一些。
一个人牵着驼队,孤独、微弱地走在沙漠中,整面大地空空荡荡,天似穹庐,唯一的云停在天空正中央。那是一团台阶状的梯云。前后无人,四顾茫茫……那感觉既非凄凉也非激越,说不出的怅然,又沉静。千百年来,有多少牧人们以同样的心情孤独地经过这同一片大地啊。
长达半年的冬季以及土地的贫瘠,使哈萨克人的祖先不得不选择了“游牧”这种艰辛动荡的生产生活方式,年复一年恪守自然的规律在大地上穿梭。从阿尔泰深山一直到天山北部的开阔地带,牧人们每年迁徙距离逾千里。搬迁次数最多的,一年之中平均每四天就得搬一次家。居麻家的冬牧场和夏牧场都很近,算是搬家次数非常少的了。我给算了一下,也得平均十二天搬一次家……这动荡艰辛的生活,这些寂寞又坚强的心……
骑马是个苦差事。若只是骑在马背上好端端地坐着——那样的“骑”谁都会。可若是还得赶牛赶羊,左奔右跑,手不停甩鞭子、扯缰绳,脚不停踢马肚子,嘴里不停大喊大叫……的话。骑一天马下来,骨头全散了。浑身像被揍了一顿似的。
我烦躁又愤怒地把这群家伙再次赶向前方沙丘,一上到高处,惊然发现沙丘另一面是一小块黑色的土地!还看到加玛正在下马!她扭头冲我大喊:“‘到了’李娟!今天的‘到了’!明天的不走啦!明天的明天也不走啦!”
我看看表:下午三点半。
这时开始下雪,并刮起了大风。给负重骆驼卸下行李后,顾不上收拾,我们就坐在风雪中的行李堆上啃起了干馕,深深感受着“停止”的幸福。虽然接下来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得管理畜群,收拾住处,准备晚餐……但是已经“到了”啊!好像永远“到了”一样。
大地是浅色的,无边无际。而天空是深色的,像金属一样沉重、光洁、坚硬。天地之间空无一物,那像是世界对面的一个世界,世界尽头的幕布上的世界,无法进入的世界。我们还是沉默着慢慢进入了。
走在这样的大地中央,才感觉到地球真的是圆的—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大地真的在往四面八方微微下沉,我们的驼队正缓缓移动在这球面的最高点。
荒野终将被放弃。牧人不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牛羊不再踩踏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秋天的草籽轻飘飘地浮在土壤上,使之深入泥土的力量再也没有了,作为它们生长养料的大量牲畜粪便再也没有了,荒野彻底停留在广阔无助的岑寂之中……荒野终将被放弃。
而在北方,在乌伦古河两岸,大量的荒地将被开垦成农田,饥渴地吮吸唯一的河流。化肥将催生出肥大多汁的草料,绰绰有余地维持畜群渡过漫长寒冬。这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曾以我们的黑色沙窝子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各走过好几公里。每当我穿过一片旷野,爬上旷野尽头最高的沙丘,看到的仍是另一片旷野,以及这旷野尽头的另一道沙梁,无穷无尽。——当我又一次爬上一个高处,多么希望能突然看到远处的人居炊烟啊!可什么也没有,连一个骑马而来的影子都没有。天空永远严丝合缝地扣在大地上,深蓝,单调,一成不变。黄昏斜阳横扫,草地异常放光。那时最美的草是一种纤细的白草,一根一根笔直地立在暮色中,通体明亮。它们的黑暗全给了它们的阴影。它们的阴影长长地拖往东方,像鱼汛时节的鱼群一样整齐有序地行进在大地上,力量深沉。
一进入荒野,当你微弱得只剩呼吸时,感到什么也无法填满眼前的空旷与阔大时,就只好唱起歌来,只好用歌声去放大自己的气息,用歌声去占据广阔的安静。
加玛一直戴着一对廉价又粗糙的红色假水钻的耳环,才开始我觉得俗气极了。很快却发现,它们的红色和它们的亮闪闪在这荒野中简直如同另外的太阳和月亮那样光华动人!
另外她还有一枚镶有粉红色碧玺的银戒指,这个可是货真价实的值钱货,便更显得她双手的一举一动都美好又矜持。
我还见过许多年迈的、辛劳一生的哈萨克妇人,她们枯老而扭曲的双手上戴满硕大耀眼的宝石戒指,这些夸张的饰物令她们黯淡的生命充满尊严,闪耀着她们朴素一生里全部的荣耀与傲慢。——这里毕竟是荒野啊,单调、空旷、沉寂、艰辛,再微小的装饰物出现在这里,都忍不住用心浓烈、大放光彩。
在荒野深处这个俭朴甚至寒碜的家庭里,在仅备最基本日常用具的生活里,在空无一物的天地间,它是我唯一的修饰,是我莫大的安慰。它提醒自己是女性,并且是有希望和热情的……每当我赶着小牛向荒野深处走去,总是忍不住不时用右手去抚摸左手的手指,好像那枚戒指是我身体上唯一的触角,唯一的秉持,唯一的开启之处。在蓝天下,它总是那么明亮而意味深长。
地窝子头埋得低低的,一动也不敢动,蜷缩在冬天的缝隙里,看起来窘迫、寒酸,但其实是宽容又有力的。它不但是人的居所,也是小虫子们的栖身地。哪怕在最冷的日子里,苍蝇、屎壳郎和蜘蛛仍围绕着我们频繁活动,隐秘的角落更是爬虫和小飞虫的天下。这个温暖的洞穴庇护了多少寒冬里幸存的生命啊。
在这样的大地上,舒展动荡,没有高大的植物,没有坚强的岩石,黄沙漫漫,一切坦曝无余,无可遮蔽。能依傍什么栖居呢?当然只有深入大地了。大地是最有力的庇护所。
他的丰茂拥挤的童年,他的强盛有力的成长,他的浓墨重彩的欢喜悲伤……全无踪影,只剩这两行汉字。歪歪扭扭,仍富于希望。
而且雪停后的晴空,明朗灿烂得无从形容,似乎天上真的全都空了,真的把雪全都交给了大地。从此天空不再沉重了,不再那么辛苦了。
居麻每天放羊出发时,经过北面沙丘上的假人总会勒缰停立许久,和假人一起凝望远方。过好一阵,又掏出烟盒纸卷,慢吞吞卷一支莫合烟,再慢吞吞地抽。有时会下马,卧倒在假人旁,侧着身子继续望向远方。不知那时他在想些什么,会花那么长的时间陷入沉默的遥望之中。
放羊是辛苦的。上午十点左右出发,赶着羊群在沙漠里四处走动,不吃不喝,直到天快黑透了才把羊群赶回来。
荒野茫茫,四下无物,还能干什么?当然只能骑着马跟着羊群走来走去了!居麻感慨地说:“傻瓜一样!我就像个傻瓜一样!羊到哪里,我也到哪里!七个小时,一天七个小时!”
所以每天出发前,他才会花那么长时间徘徊在家门口……此去的寂寞,非亲尝而不可得知。
夜比荒野还要大,被“大”的事物吞噬,其恐惧远胜被“凶猛”的事物吞噬……但这时,我一眼看到了羊群——果真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一耸动在暗夜中,一个个浑身盖满大雪。不知它们之前经历过什么,这么沉默。
况且羊的命运又如此圆满地嵌合在眼前的自然中——羊多像植物!在春天里生发,夏天里繁茂,在秋天留下种子,又以整个冬天收藏着这枚种子,孕育、等待……赶着羊群走在荒野里,想到它们大多数都有孕在身,想到这些都是平静充实的母亲,便觉得这个冬天真是意义深远。

【读与评】
2010年,李娟加入《人民文学》杂志社启动的“非虚构写作计划”,跟随哈萨克族牧民居麻一家在游牧民族的冬季放牧点冬窝子里度过了3个多月的冬牧场生活,写了35篇散文,形成《冬牧场》一书。
《冬牧场》既是一部较长篇幅的散文,也是一部记录牧民生活的实录。作品写的是新疆哈萨克牧民居麻一家在冬牧场里的经历,是李娟深厚的生活积累和感情积淀的产物。因此李娟能本真地描写牧民的生存境遇及其面貌和心灵。其创作意图是真实地记录一个历史时期的哈萨克牧民如何活着,以及当下哈萨克牧民的生存状况。这里没有惊心动魄的离奇故事,不存在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都是牧民的日常生活,甚至是琐细的细节。但它们极为真实地反映了牧民的生存境况:物质、精神、自然、文化的方方面面,表现了这个民族的热情、好客、重礼仪等,自然呈现着牧民们在现实生活中生活的艰辛劳顿。艰辛劳顿中,一直留存着民族性格中难能可贵的许多东西。
哈萨克族人的待客之道是不计较个人得失的。文中说居麻想卖一匹马给牲口贩子,在价格没谈拢之前,嫂子与居麻煮了一大锅羊肉与麦子粥待客,然而,最后生意没有做成。居麻只为生意没做成而暗自神伤,没有计较自己在待客上付出的物质财富。而李娟的思想则是生意没谈成,还浪费了大量时间、精力与人力,得不偿失,这与哈萨克族的民俗思想产生很大分歧。对优秀的文化思想,李娟认同并接受,不断地反思自己,认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荒野中,礼数永远大于利益,这种思想深刻烙印在每个哈萨克人的心中。
在与居麻一家生活的时间里,李娟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居麻与女儿之间地亲密互动,她感受到父爱的伟大之处。居麻幽默、调皮但却是一位尽职的父亲,与孩子相处时采用的是温柔与严厉并存的方式,用自己的方式为孩子筑起安全的港湾,让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在《加玛苏鲁》中,李娟将细节描写的温馨、真实、感人,十九岁的加玛苏鲁每天醒来时,都会到父母的被窝里撒娇,而居麻夫妇十分宠爱自己的孩子,但到劳动时,居麻就非常严厉,这一张一弛让李娟对何为父爱有了新的认识。除此之外,李娟从居麻为加玛的未来担心中,看到居麻对加玛的爱是纯粹而无私的,见证了父女之情,因此而感动。
《冬牧场》所写的生活,所写的人物是生活中本真存在的人物,所写的思想是人民群众所思所想,所写感情是人民群众的痛苦、欢乐、憧憬、追求,语言是牧民嘴里生动活泼的语言,这一切是生活化了的浓而又浓的令人沉醉其中的原汁原味。李娟目之所及是最具西部色彩的沙漠、草原风景,所描写的是最具有牧民特色的日常生活,如放牧牛羊、宰杀牛羊、地窝子生活、经受寒冬、劳顿之苦,所展现的是哈萨克牧民的粗砺、坚忍、具有极强的生命力,所绘写的是西部色彩的风景,如大漠、荒野、草原、朝晖、落日,所描写的是西部风物牛、羊、驼、牛羊粪、奶疙瘩等,所运用的是牧民独特的汉化口头语言,简短言语中不乏令人一笑的幽默。西部风情特色深深植根于西部人民的生活、性格、文化、语言之中。
李娟在行文中几乎不露痕迹,读者几乎完全无法感受到她在作什么暗示,也几乎没有任何指点。李娟倚靠个人对游牧生活的体验,像摄像机一样忠实摄下真实事件和人物外在言行,没有大段的人物内心独白,只是呈现所见所闻。李娟用她的真诚为我们呈现了游牧民族最真实的一面,居麻、嫂子、加玛、扎达、胡尔马西……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他们并不完美,却深刻地展现了哈萨克游牧人民生活里的那份安然自若,即使面对大自然最严苛的考验,他们依然努力地活着。
作品不刻意塑造人物,设置悬念与高潮,而其中对冬季迁徙的艰辛生活的记录仍然使得《冬牧场》独特而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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