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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茨山游记(节选)/海涅
……
太阳上升。雾气散去,像是鬼魂们听到第三次的鸡叫。我又上山下山,在我前边浮荡着美丽的太阳,永久照耀着新鲜的美景。山神显然是优待我;他大概知道,这样一个作诗的人能够重复述说许多美妙的事物,他让我在这个早晨观看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他的哈尔茨山。但是哈尔茨山也观看只有少数人看过的我,我的睫毛里闪烁着珍珠,和山谷草里的珍珠一样宝贵。爱情的朝露润泽我的面颊。作响的枞树了解我,它们的枝条彼此伸开,上下摇曳,像是哑人用手表示他们的欢悦,远方响着神秘悦耳的声音,好像从一个不知何处的林中礼拜堂传来的钟声。人们说,这是牧群的铃铛,它们在哈尔茨山里这样可爱、明朗、纯洁地响着。
按着太阳的位置是正午了,我遇到一个这样的牧群,牧童是一个和蔼的金发少年,他向我说,我站在它的山脚下的这座大山便是古老的、举世闻名的布罗肯。周围数里没有房屋,少年请我同他一起吃饭,我十分欢悦。我们坐下吃一顿用乳酪和面包组成的Dejeuner dinatoire(一直吃到晚上的午餐);小羊抓取面包屑,可爱的肥牛犊围着我们跳跃,灵巧地响着它们的铃铛,用它们快乐的大眼睛向我们笑。我们吃饭真是国王一般;本来我觉得我的主人就是一个真正的国王,因为直到现在,他是唯一的给过我面包的国王,所以我也要歌颂国王一般地歌颂他。
牧童是一个国王,
宝座是绿色的山冈,
沉重的黄金的王冠,
是他头上的太阳。
绵羊卧在他的脚下,
这些谄媚者,标着红十字;
牛犊是他的侍从
骄傲而威武地漫步。
山羊是宫廷的优伶,
还有牝牛和鸣禽,
吹着笛子,摇着小铃,
都是宫廷的乐人。
奏乐唱歌这样可爱,
还有枞涛和流水
可爱地在中间作响,
国王也蒙眬入睡。
那条狗,他的大臣,
这时必须执政,
它汪汪的吠声
使四围都起了回应。
年少的国王说梦话:
“国政是这样繁难,
啊,但愿我是在家里,
在我的女王身边!
“在我的女王的怀里
温软地安息我的头,
在她亲爱的眼中
有我广大的国土!”
我们友好地分了手,我快乐地登上山去。不久就有一座高入云表的枞林迎接我,我对枞树在任何关系上都含有敬意。这些树的生长并不容易,它们在青春时是十分坚苦的。这里的山布满许多庞大的花岗石块,大部分的树必须用它们的根把这些石块缠住或冲破,还须费力寻找它们能够吸取营养的土。到处都有石块堆积着,几乎组成一座门,那上边有树木生长,树木把裸露的树根引过石门,在石门下边才抓住土地,甚至树根好像是生长在地面上。可是它们向那庄严的高空峥嵘耸起,与盘绕的石块好像是生长在一起,它们比起它们在平原上温和的林地里生长的舒适的同伴们是更为坚固。那些伟大的人也这样树立在人生中,他们由于克服早年的艰难与障碍使自己强壮、坚固起来。枞树枝上爬着松鼠,树下有黄色的麋鹿散步。我每逢看见这样一个可爱的高贵的兽,我就不能理解,怎么有教养的人们会以追猎和戕杀麋鹿取乐。这样一个兽是比人仁慈的,它曾经哺育过神圣的格诺菲娃瘦弱不堪的儿子史梅尔参莱西。
金黄的日光非常可爱地穿射浓密的枞绿。树根组成一个自然的阶梯。处处是丰润的苔凳;因为石块都有一尺高,被最美丽的苔藓铺盖着,像是鲜绿的天鹅绒。可爱的清凉,如梦的泉声。我们到处看见,水怎样在石下银亮地流去,冲洗裸露的树根和幼根。若是人们弯下身来观察这些生机,就好像倾听植物界秘密的形成史和这座山宁静的心的跳动。有些地方水从石和树根间迸涌更为强烈,组成小型的瀑布。这里正好坐下休息。潺潺的水声是这样悦耳,群鸟唱着断断续续的相思曲,树木像是用千百个女孩的妙舌在低语,奇美的山花也像是用千百只女孩的眼睛向我们观看,它们向我们伸开阔大的、有奇异锯齿的叶子,快乐的日光游戏着闪来闪去,聪明的小草彼此讲述绿色的童话,一切都好像中了魔,越来越亲密了,一个旧梦重生,爱人出现了——啊,她又这样快地消逝了!
登山更高,枞树也更为矮小,它们好像越来越蜷缩在一起,直到只剩有蓝莓子和红莓子的灌丛与山上的野草。这里也觉得更为寒冷了。奇异的花岗石块在这里才充分地裸露出来;它们常常是可惊地伟大。当瓦尔普尔基斯之夜女妖们骑着帚柄和粪叉走来,荒唐无耻的狂欢正开始时,这些石块或许是魔鬼们互相抛掷的球,这情景正如迷信的保姆所述说的,而且在雷志画师美丽的《浮士德》插图里也可以见到。是的,一个青年诗人,他在5月1日的前夜在从柏林到哥丁根的旅途上骑马走过布罗肯,他甚至看到几个爱好文学的妇女正在一个山角上开她们的美学茶会,悠闲地诵读《晚报》,把她们那些咩咩的围绕着茶桌跳跃的诗的小山羊称赞为万能的天才,又给德国文学的一般现象下最后的判断;可是当她们也谈到《拉特克利夫》和《阿尔曼梭》而断定作者缺乏虔诚与基督教精神时,这青年诗人便毛骨悚然,感到恐惧——我纵马加鞭,赶快跑过。
……
大家迅速前进。哈雷的大学生向前进行比奥地利的后备军快些。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过山上秃的部分和那上边散布着的石丛,我们穿过一座枞林,正如我们昨天所看到的那样。太阳已经射下它最庄严的光芒,照耀着这些穿戴得五花八门的青年,他们这样活泼地穿过林丛,这儿不见了,那儿又出现了,遇见泥沼就跨过横搭在上面的树干,遇见倾斜的深处就攀援蔓生的树根,在最愉快的音调中放声高歌,从鸣啭的林鸟、滚滚的枞涛、看不见的潺潺泉水与反应的回声中得到同样快乐的回答。当快乐的青年和美丽的自然会合在一起时,他们便交换着互相取乐。
我们越往下走,地下的流水响得也越可爱,它只是随处在石块和林薮下闪烁出来,好像暗自探听,能不能走向光明;最后有一个小小的波涟决绝地奔涌出来了。这里显示出这通常的现象:一个勇者作个开端,大队的迟疑者便忽然不胜惊奇地有了胆量,赶忙去和那为首者结合,一群其他的泉水如今都迅速地从它们的隐匿处涌出,和最初涌出来的汇合,它们立即组成一条很可观的小溪,经过无数的瀑布与奇异的弯曲流下山谷。这就是伊尔塞,这可爱的、甜美的伊尔塞!它穿流幸福的伊尔塞谷,两旁的山逐渐高高耸起,这些山直到它们脚下多半都生长着榉树、栎树和普通的落叶树,再也没有枞树和其他的针叶树了。因为那些落叶树在布罗肯东部的低哈尔茨特别占优势,相反地,称作高哈尔茨的布罗肯西部比这里高得多,所以也更适宜于针叶树的生长。
这是无法描述的,伊尔塞用什么样的快乐、质朴和娇爱从那些在它的流道上遇到的、构造奇险的岩石上流下,致使水在一些地方汹涌地沸腾或是发着泡沫流溢,在另一些地方从各样的石缝间,像是从急猛的水壶中注出,形成洁白的弧形,随后又在下边的小石上轻轻细步,有如一个活泼的女孩。是的,传说是真的,伊尔塞是一个公主,她笑着神采焕发地跑下山去。她白色的水沫衣裳是怎样在日光里照耀!她银色的胸带是怎样在风里飘扬!她的金刚石是怎样发光而闪烁!高大的榉树立在旁边像是严肃的父兄,他们暗自微笑,看着这可爱的孩子的放纵;白桦摇摆着,怀有姑母般的快乐,同时又为这些大胆的跳跃担惊;骄矜的栎树注目凝视,有如一个烦恼的伯父,他又要为了美好的天气花钱,小鸟在微风中欢呼喝彩,岸上的花朵温柔细语:“啊,把我们带去吧,把我们带去,亲爱的小姐姐!”——但这快乐的女孩不停地跳跃下去,她忽然感动了做梦的诗人,一阵光里有声、声里有光的花雨向我注下,在这澄洁的美景前我的意识消失了,我只是还听到甜美的笛声:
我是伊尔塞公主,
住在伊尔塞石岩;
跟我到我的宫里吧,
我们要幸福地生活。
我要濡洗你的头
用我明朗的波纹,
你要忘记你的痛苦,
你这忧劳成病的人!
在我洁白的腕中,
在我洁白的胸前,
你要睡眠还梦起
日日的童话的快乐。
我要吻你更爱你,
像我爱过吻过的、
现在已经死去的、
亲爱的亨利皇帝。
死者永久死去了,
只有生者在生存;
我又美丽又年轻,
我笑着的心在震动。
我的心若在下边震动,
我的水晶宫就鸣响,
小姐和骑士们舞蹈,
随从的队伍在欢呼。
丝质的长裙窸窣,
刺马的铁钉作响,
侏儒们打鼓吹喇叭,
拉着胡琴吹起军笳。
我的腕却须抱住你,
像它抱过的亨利皇帝;
我曾蒙住他的耳朵,
每逢那喇叭响起。
这感觉是无限幸福的,若是现象世界和我们的内心世界消融在一起,绿树、思想、鸟歌、忧愁、蓝天、回忆和香草组成美妙的织锦。女人最懂得这种感觉,所以一个这样美妙的怀疑的微笑也能浮在她们的唇边。每逢我们用学院的骄傲颂扬我们的逻辑事实,我们怎样把一切都这样漂亮地分为客观的和主观的,我们怎样给我们的头脑像药剂室一般装配无数的抽屉,在一个抽屉里装着理性,在另一个里边是理智,在第三个里边是机智,在第四个里边是坏的机智,在第五个里边毫无所有,是观念。
好像在梦中漫游,我几乎没有注意到,我们离开了伊尔塞谷的低处,又升上山来。这路很陡峭而费力,我们里边有些人都喘起来了。可是像我们的死后葬在摩仑的那位老兄一样,我们预先想到下山,所以就更快乐了。最后我们到了伊尔塞石岩。
这是一块非常庞大的花岗岩,从深渊里高大而勇敢地竖起。三面都有崇高的、披着树林的山岭围绕着它,但是第四面,北面,是开阔的,从此可以眺望下边的伊尔塞堡,还有伊尔塞河远远地流入低地。在石岩的塔样的顶上树立着一个伟大的铁十字架,还有仅仅可容四只人脚的地位。
正如自然由于地势和形状用奇异的美景装饰伊尔塞石岩一般,传说也在那上边注射它玫瑰的光彩。郭特沙可写道:“人们说,这里有一座魔宫,丰富而美丽的伊尔塞公主住在里边,她如今还天天早晨在伊尔塞河里洗澡;谁若是有福气,遇到那恰好的时刻,谁就被她引到石岩上她的宫殿里,得到国王一般的享受。”另外一些人关于伊尔塞小姐和威斯敦卑尔格骑士的爱情讲述一段美好的故事,我们最熟识的诗人中有一位曾经浪漫地在《晚报》里歌咏过。又有一些人说法不同: 那是古代萨克逊的亨利皇帝,他同伊尔塞,这美丽的水妖,在她魔术的岩堡中享受过最有帝王风味的时刻。一个新近的作家,尊贵的尼曼先生,写了一本《哈尔茨山旅行手册》,他把山的高度、磁针的偏斜、城市的负债诸如此类的都用值得称赞的努力和确实的数目述说出来,这中间他却主张:“人们关于美丽的伊尔塞公主所说的是属于寓言的世界。”所有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的公主的人们都这样说;但是我们,我们特别受过美丽的女子恩惠的,却知道真有伊尔塞公主,亨利皇帝也知道。古代萨克逊的皇帝们这样依恋他们故乡的哈尔茨,并不是徒然的。我们只要翻阅一下精美的《吕内堡纪事》,里边非常诚朴的木刻画描摹着那些善良古老的国君,全身甲胄,高高地骑在武装的战马上,忠义的头上戴着神圣的皇冠,坚强的手里执有权杖和宝剑;他们和他们的后继者常常被一种荣称为罗马皇帝的欲望,也就是被一种使皇帝与国家都同归于尽的、地道德国人的尊号欲引诱到外国,甚至到柠檬和毒物是同样茂盛的南方——我们在那些可爱的、蓄着卷须的面貌上能够看得分明,当他们在那里居留时,他们是怎样常常思恋着哈尔茨公主们甜美的心和哈尔茨树林的亲密的涛声。
但是我劝告每个站立在伊尔塞石岩顶上的人不要想皇帝和国家,也不要想美丽的伊尔塞,却只要想着他的脚。因为当我站立在那里,想得出神时,我忽然听到魔宫里地下的音乐,我看见山是怎样在四围倒立起来,伊尔塞堡的红色瓦顶开始跳舞,绿树在蓝色的空中环飞,我的眼前变得蓝蓝绿绿,头昏眼花,当真要堕入深渊了,若不是我在这紧要关头紧紧抱住了铁十字架。我在这样危险的境地做了这件事,一定没有人会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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