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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过鸡鸣寺/黄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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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京回来已经四十多天了。在手提包里带回了一册日记,上面记着几天来的游踪、见闻,还有一些零碎的感想。这大半是每天深夜在旅舍的灯光下记下的,零乱得很也简单得很。至今还保留着新闻记者的习惯,无论走到哪里,随身总带着一个小本子,时时要记点什么下来。日记,其实就是这些札记的复写,只不过少少加详了一点。我想,即使落到有出色嗅觉的吧儿们手中,也会使他们感到失望的。
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它不如书简,能让更多的朋友分享从旅行中得到的愉乐。当然,愉乐也不会是清一色的,我们到底还不是住在完美无缺的天堂里。关于南京,我保存着好几重的记忆。这似乎有些像考古发掘中的堆集层。一九四二年的冬天,我带着一个“逃亡者”的心情第一次路过这个城市,只停留了两天;另一次是一九四六年的秋天,住的时间比较长一点,心情大不同了。一九四九年秋天又来过一次,以后还有过几次短暂的过路,接下去就是二十多年的暌隔。几次经过,简直代表了好几个不同的时代。你可以想像,当我走出南京车站的时候,心头有着怎样的“历史的重载”。我这样说,不是有些可笑吗?但它却是实实在在的。
三十七年以前一个冬天的薄暮,我和一个朋友从秦淮河畔来到了鸡鸣寺,发现这个有名的南朝胜迹,竟是这样一个荒凉破败的所在,内心充满了惊异,还有就是颓唐。当我们登上那座破烂的大殿,凭窗远望后湖时,面前差不多就是姜白石说的“游人去后无歌鼓,白水青山生晚寒”那样一幅图画。那是严寒的冬天的傍晚,哪里有什么游人,更哪儿来的歌鼓,只看到了一两个拱肩缩背,穿着破棉僧袍的和尚。在枯瘦的脸庞上,两只圆睁的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我们这两位风雅的游客。还不等他们捧出茶盏,我们就飞也似的逃出大殿,逃出山门,逃下山来了。这就是我第一次瞻拜鸡鸣寺的经过。
第二次游鸡鸣寺是在四年以后一个秋天的下午。那时我已经是一个记者了,刚从蓝家庄的民盟总部采访出来,想找个地方写新闻稿,就选中了鸡鸣寺里的“豁蒙楼”。结果碰了壁,原来那里变成什么“防空司令部”的宿舍了,后来只能跑到那间大殿里吃茶。新闻没有写成,却写了一段短短的随笔,尽量地发了一通牢骚,后来还收进一本散文集里。这回找出来重看,自己也不禁失笑,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一股怨气。随笔中出现了骂娘的字眼,用的还是英文。这种生动的词汇,在大学的课堂上是学不到的。但它对抒写当时的感情却是有用的。这也说明,在我的文字中一直就有着怎样一种粗野的文风。在那篇短文的结尾,我还写入了当时在茶桌上诌出的一首七律。说是诗,还不如说是从头脑里找到、凑出的一些历史的音符,还夹杂了一些无聊的情感,因此也就真正是不足道的了。
这次的重访鸡鸣寺,则在又过了三十三年之后。那是到南京后的第二天,一早,Y就到宿舍里来访,说是要陪我到玄武湖玩。这当然是非去不可的重点风景区。我们乘电车到鼓楼,走到玄武门,顺便买了一斤小橘子。看那重新修整过的玄武门时,朴素大方,坚实稳重,还很好地保存了明初的风貌,非常满意。一进门,眼前顿时开阔,宽大的柏油路,花草树木,楼阁亭台,很像杭州的西山公园,不同的是这里有空阔的水面,因而更显得明净。
过去我只是遥望,并没有游过玄武湖。我知道明代在这里收贮黄册,是皇家档案馆那样的地方。过去,因为年久失修,湖里长满了水草,很荒秽逼仄了。现在这一切都已有了根本的改变。不过,眼前的玄武湖,好像已经完全成了一个近代的公园,很少留下余存的古意,却不免有些可惜。
在“梁洲”的“白苑”前面徘徊了一会,时间还早,不能走进去。这“白苑”倒是一所非常漂亮的建筑,整体都是白的。后来总算找到一处临湖的水榭,进去休息。剥了非常酸的、并非“南丰”的小橘子吃着,一面不停地驱赶一直向脸上扑来的蚊群。一点都不夸张,这里正是蚊雷成阵。也真怪,已经是晚秋了,玄武湖还有这样多的蚊子。
在“樱洲”的一角匆匆吃了午饭,就忙不迭地穿过“菱桥”、“花架”,出解放门,踏上了微微显得有些逼仄的鸡鸣寺路。好像直到这时,游兴才终于高涨了起来。一路上注意地留心右面傍山的一侧,惟恐错过久别重逢的喜悦。可是,几乎已经走到靠近北极阁,却还不曾发现那条窄窄的石级和那座暗红色的小巧山门。只好折回来细细寻觅,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一条登山的小路,路上也还留下些残坏的砖块,但路面两侧的石砌已经没有了。走上去,最后发现了一角断垣,上面还残留着旧日的朱红,这才最后打消了猜疑,知道这确是原来山门的旧址。
前些时翻检书丛,找到了一张三十多年前留下的鸡鸣寺山门照片。那条废砖铺起的路面,看来相当整齐。那山门,也是我所见的最经济也最古朴的古建筑。小小的一座门楼,顶端有简单的装饰,两侧各有一只鸱尾。下面是蓝地填金的“古鸡鸣寺”四字,上端小字横书“勅建”两字。下面是一座小巧的门。两侧壁上嵌着“大千世界、不二法门”的门联。侧翼各有短短一段山墙,向后微敛。这只是象征性的,其实全寺根本就没有围墙。
整个山门涂了暗红,极素朴而庄严;门联上的八个字是黑色的,那块小小的门额则是蓝色和金色的。只是这点简单的色彩配合,就能给人带来一种沉醉的感觉。现在仅存的一角断垣,正是当年右侧山墙的遗痕。
我们在这里停留了好一会。我又翻回去看那路面铺着的古砖。开始时几乎疑心这是一些雕成整齐方块的石料,后来发现上面有字迹,才确知这实在是城砖。经过多年行人的践踏,砖面已经油光闪亮了。砖上写着“武昌府提调官通判张勖司吏……”和“武昌府提调官县丞张时敬司吏……”等字样。字体肥重,我起初疑心是宋砖,但后来在南京博物院里看到同样完整的几块,才知道这实在是明初的遗物。这是不能不使人感叹的,竟自阔气到用六七百年前的古砖来铺路。早在几十年或上百年前,有人就已干着这种“废物利用”的勾当了。
从山门走上去,有颇长的一段山路,树木是有的,但没有什么参天的古木,杂草丛生,一片荒秽。走到山巅,也就是鸡鸣寺的所在了。这里却有着牢固的围墙,关得紧紧的大门旁边照例也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
沿着山墙周围窄窄的小径,拨开没胫的荒草荆棘,兜到寺的后边,那下面应该就是著名的台城。不过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杂七杂八的一些不成规制的房子,拥塞在狭狭的一条空隙里。我想,即使豁蒙楼依然无恙,凭栏远眺,也绝不会引起什么怀古的遐想,那是一定无疑的了。
这时,呀的一声,后山墙角一扇小门开处,走出来一个人。他是跑来查看我们这两个陌生人的动静的。这里大概已经很久没有游客;即使有,也不会跑到后山墙外来看风景;说实在的,这里又有什么“风景”可看呢?
只是彼此打量了一下,没有说话。我们又沿着围墙走回前面来,那人也随后从小门走进去了。
当我们重新站在寺门前徘徊时,那人又从前门里出现了。虽然只不过隔了两三分钟,第二次见面时就仿佛是旧识。先是彼此笑笑,接下去就开始谈话。终于从他口中打听到了关于鸡鸣寺过去遭遇和未来远景的约略情况。他是一位留守。是由鸡鸣寺改建的一座电子元件厂的留守。厂是停办了,因为已经决定要恢复鸡鸣寺。重建的一百万元经费已经拨下,只是由于人工、材料缺乏,看来要一九八年才能慢慢动手。十多年来,鸡鸣寺经过破坏,火烧,拆建,原来的遗迹,据说已经没有什么留存。这时我就顺便提出让我们进去看看的请求,同时摸出了证件。那人为难地一笑,委婉地谢绝了。他说:
“还是不看的好……”
我是懂得他的意思的。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红楼梦》第三回写林黛玉初到贾府去拜见贾赦,“一时人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的几句话。我并不熟读《红楼梦》,这几句话在整部大书中也并不占怎样重要的地位。可是我偏偏记得清楚,又偏偏在这时想起……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剩下来就只有去找胭脂井,摸来摸去终于不曾找到。后来听说,那井是还在的,并不曾填没,可是我们就是没有能够找到。
关于这井,作《板桥杂记》的余澹心在《咏怀古迹》中留下了一首诗,前面还有一篇小序:
“一名辱井。在台城内。隋兵渡江,陈后主仓卒无计,与张丽华、孔贵嫔相抱投井中。其井阑石脉有胭脂痕,故名。”“可怜陈主最风流,张孔承恩在下头。玉树后庭俱寂寞,胭脂井上草三秋。”
我怀疑施耐庵“撰”《水浒》时,可能曾受到这故事的影响。黑旋风下井救柴进,也有过类似的表演。不过李铁牛声势汹汹在井下责问,却不是陈后主所能同日而语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