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之针缕/张晓风
春天的衫子有许多美丽的花为锦绣,有许多奇异的香气为熏炉,但真正缝纫春天的,仍是那一针一缕最质朴的棉线——
初生的禾田,经冬的麦子,无处不生的草,无时不吹风的,风中偶起的鹭鸶,鹭鸶足下恣意黄着的菜花,菜花丛中扑朔迷离的黄蝶。
跟人一样,有的花是有名的,有价的,有谱可查的,但有的没有,那些没有品秩的花却纺织了真正的春天。赏春的人常去看盛名的花,但真正的行家却宁可细察春衫的针缕。
乍酱草常是以一种倾销的姿态推出那些小小的紫晶酒钟,但从来不粗制滥造。有一种菲薄的小黄花凛凛然的开着,到晚春时也加入抛散白絮的行列,很负责地制造暮春时节该有的凄迷。还有一种小草毒的花,白得几乎像梨花——让人不由得心时矛盾起来,
因为不知道该祈祷留它为一朵小白花,或化它为一盏红草莓。小草莓包括多少神迹啊。
如何棕黑色的泥土竟长出灰褐色的枝子,如何灰褐色的枝子会溢出深绿色的叶子,如何深绿色的叶间会沁出珠白的花朵,又如何珠白的花朵己锤炼为一块碧涩的祖母绿,而那颗祖母绿又如何终于兑换成浑圆甜蜜的红宝石。
春天拥有许多不知名的树,不知名的花草,春天在不知名的针楼中完成无以名之的美丽。
“有一次,收到了一张非常美丽的小卡片,我把它悬挂在书桌前的壁上,整整看了一年,后来叹了一口气,把它收起来,夹入一本心爱的书里,深深感怀一种关怀是无限的,一种期许的永恒就像一千九百多年前的一位拿撒勒人。以那样特异的眼光看世界,
世界就不再一样了,永远不一样了。一粒种子下地,大地是该战栗的,也许青葱就将永远覆盖着它了,我怎么表达我所感受的那一份震颤呢?愿在他里同住!愿你永远是他所选取的!”
如果我当时吝惜一句感谢的话,就会损失了一个多么美丽的故事!
【读与评】
张晓风女士的《春之针缕》是一篇咏物散文,她在文中列举出柳、木棉花、流苏与诗经、栀子花、花拆、春之针缕六种景物,再透过剪裁,烘托,统合出她所想要表达的主题。“柳是疏落的结绳记事;木棉花有一种不讲理的架势;流苏像一部四言的诗经;栀子花像是许多叠的浪花;花拆像绣花绷子拉紧后绣针刺入的声音等等”。
我读张晓风女士的感受,仿佛放舟于岁月长河,漫游其中,追随一路,千回百转,也被那百年烟波水气湿了一身。读着她的散文,似是闲逸的谈话,视我们读者如至亲好友,我们可以悠悠闲闲,不急不迫地读着她的文章,读着她的人。我想,一篇好的文章,除了文字艺术的优点之外,也是必须具有情感的。读者读得下,读得进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好文章。张晓风女士的《春之针缕》以细腻的心体察充溢着爱和美的植物,只有对宇宙万物真能以爱观之,始能从平凡与偶然中,看到纯粹的美,这是因为她天性中有种与人、与物为一体的觉悟,才能油然而生出一种充实之感。她在充实又奇特的发现中所展现的,是艺术家修养的高境。
柳,木棉花,流苏以及栀子花之类,这些平凡或不平凡的花、树,本可专文描之摹之,但这里只用淡墨淡笔、逸笔草草的手法,简单勾勒即成篇。可就眼前的栀子花,写一段花木情缘,也可神思往日,记忆中广州初见木棉花,春天花草,件件在她笔下都有一番生趣。由此,我们可以约略知悉她的性情:一件小纪念,一双旅行鞋,或一顿饮啄,俱可感动于心,俱可搦笔为文,是为生活中的片断,生命中的缀段。她的文章洗练而生动,可刚可柔,时真时幻,重情明理。在她的文中,我看到,每个人或物的生命,都蕴藏着不同品质。我认为,她的文章不在载道,而在默化,借由她的生花妙笔,我能将生命感受得更细腻,更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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