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童年四味,看世间百态——读贾平凹散文《初人四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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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人四记(记哀)/贾平凹
干娘是和我爹关在一起的,先在公社大院,后又转到学校里,说是在那里办学习班,日日夜夜大门口有人站岗。我们老想着他们,就呜呜地哭,要去看望,站岗的人不允许,我给人家好说歹说,最后坐在地上哭,给人家磕头,花子却踢了我一脚,把我拖回来,骂我“丑人”。
“你不想你娘?”
“怎不想?你那么给人家哭,磕头,让人家作践,人家让你进去了吗?”
“那怎么办?”
“你听我的。”
我们就围着学校院墙转起来,院墙特别高,并没有倒塌的地方,四周围又没有什么树可以爬。爹关在哪个房子,干娘关在哪个房子,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就每天下午,绕着院墙唱歌,我们知道干娘和爹是会听出我们的歌声的,便把学到的歌子一个接一个往下唱,唱得口也干了,嗓子也疼了,还是大声地唱。
我说:
“姐姐,我爹和干娘能听见吗?”
“能听见的。”
“能听见是我们在唱吗?”
“能的。”
“那咱们唱。”
“唱。”
但是,唱过几天,院内并没有什么人回答过我们。我们吓得趴在地上,心灰意懒,说不出一句话来。一股风扫过来,一根羽毛在那里袅袅,接着就浮动升降,在我们头上旋转,越旋越高,末了就到了墙头,一闪,翻过院墙去了。我们说起来:
“是鸟毛。”
“不,是鸡毛。”
争论以后,花子同意我说的是鸡毛,突然叫道:
“好了,咱可以让我娘和你爹看见咱们了!咱们家的事画在纸上缚在鸡翅膀上,让鸡带进去,你爹和我娘不是认识你家的鸡吗?”
这方法真好,我们连忙回家,偷偷画起来,一张纸上,花子画了她也画了红鼻子爹,我画了我,也画了我娘,画纸上的四个人都在肚子里画着桃叶一样的心,表示全家人都想着他们。然后就把画纸叠起来缚在鸡的翅膀根下,抱着到了学校院墙下。鸡每次被托起来,总是飞不到院墙上去,我们一次又一次往上抛,它终于站在院墙顶上,咕咕直叫,又要飞下来的样子,我就拿石头打它,它才飞进院子里去了。这一夜,我睡得很香,做了许多梦,梦见爹和干娘抱住了鸡,在那里大声地笑,又给我们回信,信上说:我们很好,你们好好在家,我们回来了给你们买水果糖吃。我真高兴,一咕噜翻坐起来,问娘:“鸡回来了吗?”娘迷迷糊糊的,问:“什么鸡?”我才知道是在做梦,就说:“我现在不告诉你!”就躺下又做梦了,希望那梦还能连续下去,但到天明,梦也没有做成,家里却来了人,将娘叫出去斥训了一番。我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娘回来说:
“你们给你爹和干娘送信了吗?”
“是的,他们会写回信的。”
“那鸡让人家捉住了,要杀吃的时候,发现了信,就让所有批判的人认这是谁家的鸡,你爹说是咱家的,人家当场拿出那画,将你爹和干娘揍了一顿,又将鸡脖子拧下来……以后再不要去学校那儿了,孩子!”
我听了,伤心得只是哭。
过了三天,公社召开批斗会,门外边又是敲着锣鼓;一敲锣鼓,干爹就要把花子领过来,我们四个人在家里关了门。这次刚刚关好门,就被人敲开,来了一个汉子,样子很凶,说是让我们也去参加大会。我说:
“能见到我爹和干娘吗?”
干爹和娘忙拉我在身后,说:
“这孩子有病,饶了我们,让我们都在家吧。”
那人说:
“说得好美!就是要让你们看着他们怎么个受批斗,洗洗你们脑子哩!”
我们只好跟着去了,而且偏让我们坐在会场前边。不一会儿,几十个“牛鬼蛇神”被人架着,推进会场,我看见了爹,也看见干娘,他们已经瘦得失了人形,我“哇”地就哭了,娘赶紧捂了我的嘴,小声说:
“不要哭,你爹和干娘看见了要伤心的,把眼睛闭上,闭上!”
批斗会开了三个钟头,三个钟头,干爹和娘都低着头,把身下的草茎一根一根都掐断了。我和花子噙着眼泪,只是盯着爹和干娘,他们也在看着我们,微微倒有些笑,那笑我是理会的,但越是那样,我越是想哭,娘就一直死死抱着我。后来,太阳红红的,爹的脸上汗水豆子一样滚下来,却死死盯起面前的一丛小草出神,眉毛一皱一皱的。爹在看什么,我也努力地往那草丛里看,但是看不清。批斗会结束了,爹和干娘又被拉上了,我和花子便走到那草丛去看,才发现那里有一个肥嘟嘟的肉虫儿,它是受了伤,被一群蚂蚁围着,它竭力在翻动,但蚂蚁太多,打落一层,又爬上来一层,已经被拉着往一个蚁窝洞里去。
“我爹是看着这虫子的。”
“真怪,他怎么看这虫子?”
“他可怜这虫子吗?”
“一定是可怜了。”
我们动手将蚂蚁全捏死了,把虫子放在草丛里。
“爹为什么要看着这虫子呢?”
“不知道,为什么呢?”
这虫子的事我们想了好多天,到底弄不明白,爹在那个时候,倒还那么关心一条虫子?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我们没有见到他们。家里越来越冷清了,很少有人到家里来,那些本家人偶尔来安慰几句,也是要在深更半夜时候。娘也不求任何人,也不让我们到任何人家里去,有了什么事情,就去和干爹商量。干爹不会做针线活,也不大收拾家,屋里乱糟糟的,娘就时常过去料理。干爹也过来帮我们种自留地。到了收麦天,队里分粮,我们两家是无劳力户,要交许多钱方能分到粮。往年这个时候,那些余钱户就都争着为我们替垫,现在却没人了。我们一时拿不出钱,粮食分不回来,娘急得口里起了火泡。好不容易找人替垫了,可过了十天,人家就上门讨账,娘只得将一件丝布棉袄卖了买得些棉花,然后在家纺线织布。娘在布机上的功夫是很高的,没黑没明坐在机子上边忙活。“哐哨”,穿一梭子,“哐哨”,回一梭子,那线从梭里引出,娘抛来抛去,那线好像是从她手里抽出来的,织了经,织了纬,把我们的眼泪织了进去,把我们的希望织了进去,也织进去了白天和黑夜。我说:“娘,歇会儿。”娘说:“不累。”“喝些水。”“不渴。”我拉住娘的手,娘只好下来,抱住我亲一口,我将娘头上的一根白发拔下了。布织出来,拿到集上去卖,卖了钱娘数一遍,我也数一遍。织过几十天,才算把欠账还清了,娘很高兴,给我买了块离锅糖,我每天掏出来噙一会儿,就取出来包好,一连吃了五天,给娘说:“娘买的糖好甜呢!”
那时节,我真恨我长不大,不能挣钱给娘。记得以往过年,我们做孩子的,可以到各家去磕头,赚得满满一口袋磕头钱,就整天和花子在一起扳指头,计算什么时候了,就能过年了。天天盼着,一天却比一天过得慢,我们就等不及了,后来看见些人在河里捕鱼,卖给过往的汽车司机,我说:
“姐姐,咱们也捕鱼去,能卖好多钱呢。”
“你会浮水吗?河水可大了。”
“咱们钓鱼。”
于是我们做了钓竿,又用娘的一根针在火里烧红了弯成钩儿,将蚯蚓一节一节套在钩上,就到河里去。河水黑黝黝的,看不到底,水面上浮着柳树根的红毛,一团一团地动得怕人。钓竿垂下去,慢慢看见有黑脊梁的游来,如影子一般。“快提,快提!”我大喊,花子一提钓竿,却依然是针弯做的钩,依然是钩上的蚯蚓,已被吃了一半。鱼儿不上钩,我们互相埋怨,我兀自到石堰头那里去钓,那里水更深,水面上一个涡儿套一个涡儿,丢一颗石头下去,并不溅出水花,只是“崆”的一声,但要把钓竿垂下去,半天不见动静。我是不甘寂寞的,便站起,想把钓竿往远处钓,将衣服脱下来,挂在身后的柳树桠上,一手攀着,身子努力地往外斜。不想,衣服却滑脱,我“噗咚”掉了下去,立即就没了顶。花子在岸上大叫,岸上又没有人,她就哭了。我却又爬上了岸,因为在水中冲出一丈多远,正好卡在下石堰的木桩上,一冒头就上来了,只是觉得饱,喝了七八口水。那件衣服却再没了踪影。回到家里,干爹打了花子,说是她鼓动的。又将我抱到饲养室,让我趴在小牛背上,拉小牛跑,牛背上的我一抖一抖,把肚子里的水全吐出来了。
要钓鱼赚钱,反倒丢了衫子,娘筹着钱要给我买新衣,我不要,穿一件破了袖筒的衫子,娘说:“你穿得这个样子,让人耻笑吗?”我说:“反正人家都耻笑咱了。”娘说:“你爹的事,那是咱没办法的,可咱一定要穿着整整齐齐的,不要出去让人觉得咱真的是坏人了。”娘便在商店买了新衫子,我却偷偷将衫子拿去退了。退的时候,花子是和我一块去的,我们发了咒,决不告诉大人。回去我对娘说衫子丢了,是捉迷藏时放在麦秸集下的,后来就不见了。娘一下生了气,就打我,打得真狠,耳朵都拧破了,流下血来,我一声也不吭。晚上,她从炕席下整理积攒的钱时,发现多了三元五角二分,觉得奇怪,就又唬了脸问我钱是哪儿来的?我只好说了实情,求娘再打我,她却抱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竟能学会打草鞋了,这是干爹教的。下雨天,他一边打,一边指点我们,我和花子不但会打小孩穿的,也会打大人穿的。打那么一大堆,拿到集市上去卖,花子在前边,我在后边,每人肩头上挂两嘟噜草鞋,不停地喊:“谁买草鞋,一角五一双!”集市上人很多,挤不过去,我几次从人腿缝往过钻,几次被绊倒,花子急了,大喊:“油过来了!油过来!”慌乱中,人群竟闪开一条缝来,我们忙跑过去,后边的人瞧见我们,知道上了当,但我们不理,只是格格笑,卖了草鞋,我们买了一个芝麻饼,她咬一口,我咬一口,旁边一些孩子瞧我们羞,我们也羞他们,将饼吞在口里,再送他们一个鬼脸儿。
我们也去剜野菜,但再不是在村前村后的田野上,而是到远远的山里。清早起来,月亮明晃晃的,娘给我摊一个很薄的黑面饼子,叮咛中午了吃,可一出门,就拿手在背篓里掏,心里说:“尝一口就对了。”拧下一口,饼子特香,一口下去,劲更上来:“再尝一口吧。”这么又拧一口。走到河边,饼子就全尝光了。后来,我们一定要嚷着去更远的大山里砍柴木,娘总是不同意,干爹却支持,并领着我们去了几次。再到以后,干爹不去,我们也去,限天明赶到二十里外的山根,砍了柴,中午后才回来。有一次去得早,到山根下天并不明,就坐在一片蒿草里歇着,天亮一看,原来是在一片乱坟地里,吓得我们毛骨悚然。最讨厌、也是最有趣的是那山中的老鸦,它们常常要偷吃我们的干粮,柴火砍好了,下山要吃干粮了,背篓一翻,里边竟没有一点干粮末子,连装干粮的布袋也不见了。正疑惑着,一只老鸦叼着布袋从头顶飞过,我一扬手,口袋掉下来,里边却只有半块干饼了,花子让我吃,她跑到山洼一棵毛桃树上去吃毛桃,结果吐了一路酸水。
在夏天时,娘就买了一头猪,说:“往后,一切花销就要向猪要了。”把猪看成是家里一口人,每顿喂食,将草铡得碎碎的,端在猪的面前,一手拿着麦麸瓢儿,一手拿拌料棍,撒一层麦麸,搅一下,猪吃一阵,像哄娃娃吃饭一样。有事没事,我和花子就跳进圈里,给猪梳毛,然后搔搔它的肚皮,那黑物竟四蹄伸开就倒下去。猪架子长得很快,但膘长得慢,娘总是说:“咱没给猪加上料呀!”娘就将饭越来越做得稀了,每顿要给猪倒上两碗。猪有了膘色后,浑身白亮起来,不想又害了一病,三天卧着不吃,急得我和娘直哭。干爹找来兽医,扎过几针后,猪日渐好起来,我和花子乐得手舞足蹈,大叫:“猪身体健康了,永远健康了!”这话却被左隔壁的秦家听见,告我们辱骂总司令。公社就将我叫去了,喝问:
“你为什么要辱骂总司令?”
“我没有。”
“你喊没喊过‘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喊过。”
“在什么地方?”
“院子。”
“是在院子还是在猪圈?”
“院子!”
“狗崽子,老实交代!”
“是在院子。”
他们抽了我几皮带,但我死不承认。娘和干爹赶忙跑来,一口咬定我是在院子喊的。他们还是把我关在那里,轮番审问,我还是一句话“在院子”。他们苦于没有旁证,又见我太小,就放回了家。娘也就在这一次,吓得患了心疼病,以后三天两头就犯。
那秦家的老头,样子很凶,以前就是村盖子,批斗爹的时候,他骂爹在学校的凉房下坐着,倒每月拿那么大的工资,又质问他的儿子上二年级为什么老留级,而我只有几岁,倒能识好多字?平日从我们家门口过,总是要吐口水。这一次告状没成功,就更加恼羞成怒,竟然跳上院墙,将我家的树长过院墙的枝丫全部砍了。我娘质问,他蹲在墙头,挥着砍刀说:
“这树枝侵犯了我家领空!”
我气得说:
“你欺负人,这天也是你的吗?”
“地是贫下中农的地,天是贫下中农的天!”
“我家也是贫农!”
姓秦的竟要跳下来打我,叫道:
“你们黑帮,我就砍了,敢怎么样?”
娘拉我进了屋,捂了我的嘴不让我再说,眼看着人家砍了树枝,又全部不剩地拿走了。当天夜里,我想着如何报复他,想来想去,却想不出个办法来。花子领我到了秦家的自留地里,悄悄用小刀将那地里一颗最大的北瓜切开一个口儿,塞进一堆牛粪,再将切开的瓜块原样按上。过了三天,偷偷去看,那切开的瓜口竟又长合在一起,而且那瓜越长越大。直到最后,秦家摘了瓜在案上切开,才发现那瓜臭得吃不得他出来对村人讲,我和花子知道了,跑在村后的洼地里,笑了个没死没活。回来给干爹说了,干爹却骂我们,对娘说:“孩子一天天大了,咱可要经个心了,万不敢闯下什么祸呀!”娘也日夜叮咛我,我说娘太胆小我爹教了半辈子书,让他们拉去那么批斗,他们又这么欺负咱,为什么不报复一下?娘就打我,骂我心也学坏了,打过,就又哭,又下了跪让我们听她的话。我害怕了,就给娘赔话,说再不敢了。娘还是不放心除了干活以外,就让干爹再教我和花子学习。
我学习并不像以前那么专心了,干爹布置的生字、算术,我总是让花子代替,花子不同意,说给我娘。我说:
“娘,现在都没学校了,学那干啥呀?”
娘说:
“把书念到肚子能瞎吗?书总会有用场哩。”
我们再做作业时,她就拿着鞋底坐在门口纳,我才一偷懒,她就瞪我。干爹说:
“你愿意见你爹和干娘?”
我说:
“当然愿意。”
“那好好学吧,你们可以一天给他们写一封信,我给他们寄去。”
“能寄去吗?”
“能。”
我和花子就认真学起字来,又开始学造句,终于能写三句四句话的信了:写好了,念给娘听,娘喜得说好,我们就糊了信封,写上我爹的名字,写上干娘的名字,交给干爹。我们几乎两天就写一封,计算起来,差不多每人写过了二十封。但一封回信也没有。有一天,村里死了人,新坟上挂满了白纸剪成的纸条儿,第二天我和花子去那里偷偷收了纸条,回来做成写字本子,在她家翻寻锥子时,意外却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叠信,拿出一看,却全是我们写给爹和干娘的:原来干爹并没有寄。我一下子恨起干爹来,三天再不理他,娘劝说:
“这怎么怪你干爹呢,这信怎么去送呀?能送去吗?他是想让你们多学些字,那信,他一封封留着,等你爹和干娘回来,再一齐交给他们啊。”
听了娘的话,我再不怪干爹了,反倒越写信越长,写好了,就装在信封交给他。干爹还不知道,仍是在说:
“啊,你爹和干娘看了不知道会多高兴呢!”
转眼快到了腊月,两家都筹备起过年的东西,娘和干爹就为钱又犯了愁,商量说虽然家里人不全,这年还是要好好过,孩子们盼了一年,就盼这么几天,如果看见别人家高高兴兴,咱太凄苦,太伤害孩子了。但钱在哪儿寻呢?娘决定卖猪,让干爹拉三个生猪到收购站去交,都嫌瘦拒绝不收。娘就狠狠心,每顿倒两碗饭,又养过半月,让干爹再到二十五里外的另一个收购站去交。听说那里收的多,或许是能交上。
交售的那天,我和花子一定要去,娘对干爹说:“卖了,你让孩子美美在那饭馆里吃一顿吧。”一辆架子车,干爹在前面坐,右边一个我,左边一个花子。我们便为着准备在饭馆吃什么东西争起来:
“买一个砂锅豆腐。”
“豆腐不好,吃炒肉片。”
“不,吃肉吃粉蒸肉。”
二十五里路,走到半中午,我们才到。交售猪的人很多,每一个都拉着一头猪,有的大极了,像小牛一样;有的肚子拖在地上,走都走不动了;有的人背过收验员,又端了一盆熟食喂猪加分量。猪在哼哼直叫,动不动就突然跑走,人群就一阵大乱。干爹在那里排队,我和花子拉着猪站在一边,收验的进度很慢,眼看轮到我们了,突然人家说:吃午饭了,下午两点再收。“砰”地关了门。我们只好还站在那里排队肚子已经饥了,呼呼噜噜叫唤,干爹说:“饿了吧?”花子说:“不饿。”我也说:“不饿。”干爹说:“饿了忍一忍,猪一交,咱就吃饭去。”我和花子又挤眉弄眼,我说:“现在能吃两盘肉呢。”花子说:“现在饿点好,空了肚子吃得更多些。”一直在那里等了三个小时,收购站的门开了,偏偏就在这时,猪却撅起尾巴要拉屎,这屎一拉,七八斤分量就没了,我恨它迟不拉,早不拉,却要在过秤时拉,直用脚踢猪的屁股。猪还好,只拉了一半。轮到我们了,收验员斜了一眼,用手在猪的脖子上捏捏,又在猪肚子上踹踹,锐声叫道:
“下一个!”
干爹忙说:
“我这猪是几等?”
“几等?不够等,拉回去!”
干爹急了:
“这猪可以呀!”
“这是收骨头吗?这号猪,亏你还拉来交!”
干爹一下子脸失了色,双腿一软,蹲在那里不动了,然后又走近去,苦苦央求说:
“你抬抬手,就按末等收了吧,等着用钱呀!”
“这是议价钱的事吗?不行就是不行!”
猪拉出来,我们都没有说话,重新在车上捆了,掉头往回拉。路过饭馆,干爹没有说去吃,我和花子也没有说去吃,一路上,猪却饿了,吭吭直叫,我用拳头就打,打得好狠,打了一拳,又一拳。
那猪后来还是在集市上卖了,卖了四十元,比国家五等收购价计算少了二十元。这猪灰了我们的心,但是,到腊月二十五,爹和干娘回来了。爹的问题落实不下来,不了了之。干娘的“特务活动”没有证据,宽大处理。两家人得到团圆,好不喜欢,娘将那四十元,竟以二十元买了酒肉,两家人合在一块吃了一顿。爹和干爹只是喝酒,一直喝到半夜,就都醉在桌下,爬起来,却抱头呜呜痛哭,我们从来没见过他们这么大声地哭过,觉得害怕,要去拉时,我娘却说:
“不用管,不用管,让他们好好哭一场。咱们上炕吃咱的肉吧!”
她夹一块放在干娘的碗里,我夹一块放在干娘的碗里,花子夹一块,也放在干娘碗里。干娘竟然全吃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