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芭蕉/邵燕祥

你为什么沉默

伫立在我窗前

枝叶离披

神态矜持而淡漠

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在李清照的中庭

在曹雪芹的院落

你舒卷有余情

绿蜡上晴光如泼

近黄昏,风雨乍起

敲打着竹篱瓦舍

有约不来

谁与我相伴

一直到酒酣耳热

呵,沉默的芭蕉

要谈心请拿我当朋友

要争论请拿我当对手

在这边乡风雨夜

打破费尔巴哈式的寂寞

芭蕉啊我的朋友

你终于开口

款款地把幽思陈说

灯火也眨着眼睛

一边听,一边思索

芭蕉,芭蕉

且让我暖了搁冷的酒

凭窗斟给你喝

夜雨不停话不断

孤独，不是生活

 【读与评】

 从古到今，植物都是诗人们托物言志，传达情感的载体，“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的志气，“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独特气韵，邵燕祥先生《沉默的芭蕉》以芭蕉这种庭院植物传达的却是“枯藤老树昏鸦”的惨败感和寂寞。全文给人的第一感觉便是那种沉默已久，了然醒悟又在沉默中爆发的转折格调，这首诗是阴郁的，前半段是在申诉抑或是请求芭蕉不再沉默，而后半段芭蕉的发声让先生欣喜不已，但却让人恍惚是否先生幻想而掩盖深深的孤独。

 综观全文，芭蕉无疑是一种意象符号，指的是别人，我以为，亦可说指的是先生自己。先生赋予芭蕉人的性格，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去理解和描述自己，是有一种独特巧妙之感。

 从感情的纹路上看，文章可分为两段，先生先抑后扬。在开头第一段，先生用质问的语气问“芭蕉”为什么沉默，是一种枝叶离披的惨淡形象的出现，所以从一开头先生给的基调就是低沉的，而中间又提到的是“黄昏”而恰好“下雨”，黄昏是容易让人惆怅或回忆往事的时刻，下雨又在这种程度上把压抑的情绪升级到更高一层。先生创作此诗是四月，正好是雨季，所以怎能不愈加“路上行人欲断魂”呢。在下半段，“芭蕉”终于在先生的诉求下开口，把过往和未来，一种沉默又坚持的理想传达出来，“终于”体现了先生希望实现以及对此的释怀和激动，从“且让我暖了搁冷的酒，凭窗斟给你喝”，可看出先生畅快之情，之后在最后一句才表达了意寓深刻的主题——孤独，不是生活。这样简明的句式清楚地表示了先生不愿再孤独的生活，希望有人陪伴，也可以说是充满希望的。因为提到生活，五味杂陈却又常常给人一种希望，现在朝向未来的延伸，许是暗指未来的路要有所改变，是先生的一种希望，同时也侧面表达了现实情况，芭蕉是怎样的孤独又不甘寂寞。

 从写作手法上看，芭蕉容易让人联想隐喻的就是先生本身和生活的那一代人，而芭蕉的境遇就是暗指了身处的那个时代。芭蕉本身就是长在院子里的一株植物，日日相见，它就一直长在那里，是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对窗外的芭蕉进行这样的描述而又总结出那样精辟的句子，先生不止是浪漫的诗人，睿智的思者，更是那品尝着深深寂寞的人。而在先生者写作的那个年代，又有多少同样的人品尝着一样的孤寂而有口难言，百口莫辩呢。先生在写作时分别用了对比的手法，把门前神态矜持而淡漠的“芭蕉”与古代文人笔下的芭蕉作对比，相同之处在于无论是李清照的中庭，曹雪芹的院落都和先生笔下的芭蕉有着类似的生长环境。李清照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带有书卷香味的缠绵与温情；曹雪芹笔中芭蕉如“绿蜡”一般的油亮，生机勃勃，先生笔下描绘的芭蕉便是精疲力尽的，那样的隐忍，不将真实的情况一一道出，只是与人保持着距离，站在院子里。文中同时也多次用到听觉“雨敲打着竹篱瓦舍”和“款款地把幽思陈说”。前面是单纯环境的描写，用来渲染雨夜冷清的气氛，烘托强调冷清的，正好承接了相约之人不来，一个人独自饮酒，相比“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闲适又多了一份孤寂。而后一句则是自然地把芭蕉拟人化，用芭蕉之口引出了主题。

 文中第四段可称之为过渡段，先生用了类似排比的句式：“要……请拿我当”强调了不管角色是谁都好，只要有人与其谈论就已经心满意足。这样的请求解释了前段芭蕉之冷淡引发的后果，也让芭蕉后来的转变顺理成章。先生又诉求“芭蕉”打破费尔巴哈式的寂寞。费尔巴哈是德国的哲学家，思者往往是深沉的，因为深沉所以孤寂，思古今占未来，性情之中不乏沉默甚至孤僻的因子，沉浸在一种不断质问真相又不断反驳现实的矛盾中，内心的挣扎都是无声的，也是旁人无法理解的，更是先生强烈希望打破的。

 先生在文字在叙述上是直白的，简洁清爽的，表面上是表达了芭蕉的变化，同时也让人幻想是否现实真的在听到渴望的声音，又或者是先生在饱受无人问津，疯狂的寂寞后弹奏的狂想曲，让诗作更充满可能性和无限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