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高晓声

有四个人走到了渡口，要到彼岸去。

这四个人：一个是有钱的，一个是大力士，一个是有权的，一个是作家。他们都要求渡河。

摆渡人说：“你们每一个人，都要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分一点给我，我就摆。谁不给，我就不摆。”

有钱人给了点钱，上了船。

大力士举举拳头说：“你吃得消这个吗？”也上了船。

有权的人说：“你摆我过河以后，就别干这苦活了，跟我去做一点干净省力的事儿吧。”摆渡人听了高兴，扶他上了船。

最后轮到作家开口了。作家说：“我最宝贵的，就是写作。不过一时也写不出来。我唱个歌儿你听听吧。”

摆渡人说：“歌儿我也会唱，谁要听你的！你如实在再没有什么，唱一个也可以。唱得好，就让你过去。”

作家就唱了一个。

摆渡人听了，摇摇头说：“你唱的算什么，还没有他（指有权的）说得好听。”说罢，不让作家上船，篙子一点，船就离了岸。

这时暮色已浓，作家又冷又饿，想着对岸家中，妻儿还在等他回去想办法买米烧夜饭吃，他一阵心酸，不禁仰天叹道：“我平生没有做过孽，为什么就没有路走了呢？”

摆渡人一听，又把船靠岸，说：“你这一声叹，比刚才唱的好听，你把你最宝贵的东西——真情实意分给了我。请上船吧！”

作家过了河，心里哈哈笑。他觉得摆渡人说得真好，作家没有真情实意，是应该无路可走的。

到了明天，作家想起摆渡人已跟那有权的走掉，没有人摆渡了，那怎么行呢？于是他就自动去做摆渡人，从此改了行。

作家摆渡，不受惑于财富，不屈从于权力；他以真情实意待渡客，并愿渡客以真情实意报之。

过了一阵以后，作家又觉得自己并未改行，原来创作同摆渡一样，目的都是把人渡到前面的彼岸去。

 【读与评】

 1980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高晓声的《七九小说集》时，高晓声先生讲了《摆渡》的故事作为代前言，说明“作家没有真情实意，是应该无路可走的”，“作家摆渡，不受惑于财富，不屈从于权力；他以真情实意待渡客，并愿渡客以真情实意报之”。显然，先生是在借这个寓言故事表达他对社会、人生、文学的理解和思考，对文学和作家的身份和地位及功能作出了自己的阐释。

 文中五个人物形象：“有钱的”、“大力士”、“有权的”，他们是同类，是世俗力量的代表；作家是超世俗力量的代表，但他的这种力量来源于有“真情实感”的作品，作家是先生理想化的形象；“摆渡人”是沉溺于物质世界的世俗众生的代表，这个形象浓缩着现实的丑陋，但他又是一个慧心未泯的智者，他对四个渡客“最宝贵的东西”的本质把握表现出了他锐利的眼光和哲理的启蒙，他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当有钱的人给出了钱，大力士挥舞起了拳头，有权的使出了权力的诱惑，作家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出。写，一时写不出；唱，又唱得不如有权的人说得好听。无可奈何的作家心中念及妻儿，不觉心酸感叹。而正是这一叹，摆渡人受到了真情实意的感动，请他上了船。摆渡人为什么认为“唱”没有“叹”好听？根据其象征意义可知，“唱”意味着只求轻松享受，对人生感受肤浅；而“叹”，则饱含了人世间的辛酸悲苦，意味着文学真实地反映了社会人生，作品以“真情实感”启迪了读者的心智。最后，作家自动去做摆渡人，我们从作品的寓意看，作家并不是真的改了行，而是借以说明，只有创作出真情实感的作品，才能提高人们的思想境界，把世俗的灵魂“摆渡”到健康、文明、高尚的“精神彼岸”去。由此可知，作品表达了作家视“摆渡”为天职，以启蒙思想、开化心智、净化心灵、升华人们精神境界的深层意蕴。

 而读者也在审美的省视中深深反思——“我”在现实生活中扮演的是一个怎样的角色？“我”将怎样“摆渡”我的人生？在一番静默的沉思中，我们的精神也会到达一个风光更为旖旎、视野更为开阔的新境界。这，便是被作品“摆渡”了。

 文章的开始句和结尾句都用了“彼岸”这个词，细读，我理解两处的含义却是迥然有别的。开始处的“彼岸”就是简单地指实实在在的“河对岸”，对岸有家、有妻儿、有买米烧夜饭的现实生活。而结尾处的“彼岸”却是指超越了现实世俗的，“不受惑于财富”、“不屈从于权力”的，以“真情实意”作为人类交往原则的纯洁的精神世界。

 “作家”要把人渡到“彼岸”去，这个“彼岸’倒底指什么呢？

 我以为：一是指理想的彼岸——没有苦难，没有剥削压迫，没有战争，没有贫穷，人人平等，和睦相处，就像许多先哲圣贤幻想和向往的“大同”之国。如“乌托邦”、“世外桃源”等。二是指精神的彼岸——俗世间的人们困于物欲，像另外三个渡人，“有钱的”可以直接用金钱买到一切；“大力士”有力量，可以用暴力得到物质享受；“有权的”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贪赃枉法。只有作家还没有沉溺于物欲横流之中，还保持精神的自由和独立。作家心中的彼岸就是人类崇高的精神世界。三是指智慧的彼岸——人们常说文学是人生社会的百科全书。文学名著包含着人类丰富的人生经验和多种情感形式，可以供人们借鉴，丰富人们的人生阅历和知识。而其中包含着的进步的文化哲学思想，更能使人们树立自己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