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余者”的速写——读郁达夫散文《立秋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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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之夜/郁达夫
黝黑的天空,明星如棋子似的散布在那里。比较狂猛的大风,在高处呜呜的响。马路上行人不多,但也不断。汽车过处,或天风落下来,阿斯法儿脱的路上,时时转起一阵黄沙。是穿着单衣觉得不热的时候。马路两旁永夜不熄的电灯,比前半夜减了光辉,各家店门已关上了。
二人尽默默的在马路上走。后面一个穿着一套半旧的夏布洋服,前面的穿着不流行的白纺绸长衫。他们两个原是朋友,穿洋服的是在访一个同乡的归途,穿长衫的是从一个将赴美国的同志那里回来,二人系在马路上偶然遇着的。二人都是失业者。
“你上哪里去?”
走了一段,穿洋服的问穿长衫的说。
穿长衫的没有回话,默默的走了一段,头也不朝转来,反问穿洋服的说:
“你上哪里去?”
穿洋服的也不回答,默默的尽沿了电车线路在那里走。二人正走到一处电车停留处,后面一乘回车库去的末次电车来了。穿长衫的立下停了一停,等后面的穿洋服的。穿洋服的慢慢走到穿长衫的身边的时候,停下的电车又开出去了。
“你为什么不乘了这电车回去?”
穿长衫的问穿洋服的说。穿洋服的不答,却脚也不停慢慢的向前走了,穿长衫的就在后面跟着。
二人走到一处三叉路口了。穿洋服的立下来停了一停。穿长衫的走近了穿洋服的身边,脚也不停下来,仍复慢慢的前进。穿洋服的一边跟着,一边问说:
“你为什么不进这叉路回去?”
二人默默的前去,他们的影子渐渐儿离三叉路口远了下去,小了下去,过了一忽,他们的影子就完全被夜气吞没了。三叉路口,落了天风,转起了一阵黄沙。比较狂猛的风,呜呜的在高处响着。一乘汽车来了,三叉路口又转起了阵黄沙。这是立秋的晚上。
《春风沉醉的晚上》写在1923年7月15日,《立秋之夜》作于同年8月8日夜12时。
通过上面所引的先生的独白,再从本篇与《春风沉醉的晚上》这一名篇相对照,两位路遇的失业者的景况与心情,就毋庸多言了。
先生称这类人为“零余者”,也就是“多余的人”。他们的基本特点是“心头多恨”,他们的学识不为国家所用; “袋里无钱”,这是失业的必然结果;“于世无补”,还未找到战斗的哨位。因此先生曾说:“我的确是一个零余者,所以对于社会人世是完全没有用的。”
本文的特色之一是只有问句,没有回答,或只用反问来代替回答。文中有“话”而无“对”——始终不形成“对话”。因为回答是多余的,一般化的回答又显得太浅薄。“你上哪里去?”如果回答说:“能有哪里可去?只好回家。”还有什么韵味?所以不回答比回答更深沉,但我们又似乎听到了回答:贫困使他们的生活失去了依托,人生的前途和归宿又在何方?“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怀才不遇,报国无门”,我能上哪里去?
“你为什么不乘了这电车回去?”也不必回答。因为“零余者”一无所有,两袖秋风,几只空袋而已。“你为什么又不进这叉路回去?”回到《春风沉醉的晚上》的邓脱路贫民窟去,去做“自由的监房的住民”?
这样又引出了本文的另一特色:先生一再渲染不停歇的“走”,在前途茫茫中不停歇的“走”——“默默的前去”!虽然天风、黄沙,夜色要吞没他们的身影,但是从“春风沉醉的晚上”到“这是立秋的晚上”,他们抱着“心中多恨”的愤懑,不停顿地寻求。这两位朋友在沉默中心灵相通,“互相牵连”着走前面的路,否则其中一个或许早已怀沙自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