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冰心

 四十年代初期，我在重庆郊外歌乐山闲居的时候，曾看到英文《读者文摘》上，有个使我惊心的句子。是：

 May there be enough clouds in your Iire to make a beau tlful sunset.

 我在一篇短文里曾把它译成：“愿你的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其实，这个sunset应当译成“落照”或“落霞”。

 霞，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童年在海边、在山上，她是我的最熟悉最美丽的小伙伴。她每早每晚都在光明中和我说“早上好”或“明天见”。但我直到几十年以后，才体会到：云彩更多，霞光才愈美丽。从云翳中外露的霞光，才是璀璨多彩的。

 生命中不是只有快乐，也不是只有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互相衬托的。

 快乐是一抹微云，痛苦是压城的乌云，这不同的云彩，在你生命的天边重叠着，在“夕阳无限好”的时侯，就给你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一个生命到了“只是近黄昏”的时节，落霞也许会使人留意，惆怅。但人类的生命是永不止息的。地球不停地绕着太阳自转。

 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窗前的晚霞，正向美国东岸的慰冰湖上走去……

 【读与评】

 冰心极喜爱霞，早在60多年前，冰心还是一位窕窈淑女时，就用她那支清新剔透的笔对“霞”作了动人的描绘：“晚霞的颜色是自淡而浓，自金红而碧紫。朝霞的颜色是自浓而深，自青紫而深红，然后一轮朝日，从松岭捧将上来，大地上一切都从梦中醒觉。”(《寄小读者》)在l987年，度过60多年沧桑岁月、饱饮了社会人生的醒醐之后，冰心仍旧情韵悠悠，童心未老，写下了这篇《霞》。

 冰心清晰地回忆起40年前，曾把一句使她惊心的英文译作：“愿你的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今天冰心却认为“sun set”应当译作“落照”或“落霞”。“黄昏”给人的感受是横糊的、感伤的，而汇集了众多云彩的“落霞”才是璀璨多彩，光华四溢的。文字悠淡中显出深沉，抒情里寓含哲理，夫生的经历越丰富，喜怒哀乐的情感积淀越深厚，生命才愈加灿烂。冰心在赞美自然，同时也在赞美人生，赞美生命。这是冲出乌云的欢乐的云雀传播于宇宙中的歌声，是大海的舟子在渡过惊涛骇浪、险滩急流后吹奏出的凯旋的海螺之音。

 接着，冰心缘情入理．阐发了生命中快乐和痛苦相生相件，互相衬托的道理。“快乐是一抹微云，痛苦是压城的乌云，”正是这些由快乐和痛苦叠合而成的云彩，积成了一个生命晚景的灿烂黄昏。冰心以景中之理渲景外之情，以胸中之境化古人之心：“久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颗晶莹透剔的诗心，这个丰满美丽的生命，到了耄耋之年，面对落霞夕阳，自然容易令人产生一种缱绻难舍之情。但敏感善思、悟性极高的冰心非常清楚地知道：“人类的生命是永不止息的。地球不停地绕着太阳自转。”这是她凝聚了一生的人生感受与经验的由衷之言。接着她笔锋一转，又画出一层新意，由眼前的晚霞，追唤青喜的霞光:l923年冰心留学美国，在风景优美的慰冰湖畔度过了她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在那里，她的文章开始脱颖而出，爱情开始滋润生长，慰冰湖的霞光中印有她青春的倩影。

 自然的生命规律不可逆转，但人的精神却可以返老还童!冰心遥望着自己人生的极处，渴望着焕发出耀眼的生命霞光，“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装扮天空和大地！读完这篇散文，内心亦似云蒸霞蔚，翻腾起伏，但决不是沉浸于一种人生苦短，转眼即近黄昏的感伤之中，而是被一种热爱生命，渴望燃烧自己的至情感染着、升华着……

 一字一句品味，于不知不觉之间进入一种美丽的艺术天地，享受一种幸福。全文四百余字，六七个自然段，写得从容不迫，洒脱自如;  表面看来，似乎全不费功夫。其实无一句，无一段不是落到实处；这一短文，实乃冰心一生素养(包括思想和艺术)之自然的发挥——《霞》是冰心的晚年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