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景状物,精确细致,色彩缤纷——读戈蒂埃散文《瑞士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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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印象(节选)/戈蒂埃
塞尔文峰
面对着这种无与伦比的景色,我们静观了片刻,但山顶上有一种刺骨刀削般的严寒,被白日阳光融化了的冰雪,由于夜晚的到来,而重新结冻了。我们几乎被冻僵了,牙齿格格作响,不得不返回屋内。那过于寒冷的空气似乎使我们连呼吸也难以畅通,并且还给我们带来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感,但旅馆里温暖的气息很快就使这种感觉消失了。尽管白天已经非常疲劳,可是总提心吊胆怕赶不上壮丽辉煌的日出,我们一夜睡得颇不安稳,并且早早地就下了床。几名习惯于早起的游客已经准备出发。走廊上的房门一个接一个地开了,若明若暗的晨光中出现了几张被太阳晒黑的面孔。一位巴黎的记者,夏尔•道尔弗斯先生,将带着向导去攀登玫瑰峰,我们祝他一路顺风,月亮还悬挂在塞尔山峰旁边,如同一个巨人手中的盾牌。但天空的颜色已不是刚才的样子,淡蓝之中出现了渐渐扩展的乳白,犹如一杯水中滴进了几滴汽油。笼罩在深渊之上的黑暗已经消失,透过冰冷的蓝色透明的暗影,晶莹的冰川,昏暗的杉树林,高低不平的岩石和错落有致的山谷,清晰可见。低处飘荡着几片薄雾,如同断裂的轻纱和被风吹散的棉絮。连绵不断的山峰在天边勾画出一条奇特的、犬牙交错的曲线,把我们置身的高原围在中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曲线变得柔和起来。影影绰绰的光线渗透出来,改变了悬崖峭壁上那阴森可怖的面貌。黑暗中的沟壑渐渐呈现出青色。大自然仿佛在等待,在悄无声息地等待,似乎一位大师的交响乐即将响起序曲的第一音符。
终于,东方出现了一道金色发红的光辉,照在一片翻滚的云彩之上,无数云朵如同波浪起伏的海水,泛着泡沫,滚向远方高山的山顶。几分钟之后,在云朵的下方,涌起跳动的麇集在一起的火红的鳞片,一座山峰之上露出圆盘弧状的一角,塞尔文远处的高峰立刻被染上一抹轻柔的玫瑰红,仿佛那儿有一个我们目不能见的窥视者,正在告诉我们太阳已经升起。这种只有天上才有的粉红,使最鲜艳的花朵和女人的脸庞黯然失色,如同一只闪动着光辉的蝴蝶轻轻地落到了高山的额头上,其妩媚和美丽,是任何人类语言也难以描摹的,只可略想,当爱神厄洛斯第一次吻普绪喀时,那羞红了脸的少女大约就是这副样子。太阳渐渐升高,而多彩多姿的光辉则向下延伸,照亮了巨人般山峰的一半。此时,金光和玫瑰色的光线混合在一起,所有的山顶都亮了起来,仿佛构成一个三脚架,支撑一个雄伟巨大的殿堂,并且以大自然所特有的神秘仪式,同声歌唱,迎接初升的朝阳。可惜,高原上缺少一个印加人的女巫师,来歌唱我们这个世界上可见的上帝;有的只是一个诗人,一个为他的报纸把他的印象写进散文的诗人。
很快地,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已清晰可见了。不断向下延伸的阳光,如同流水,直泻在山坡上,道道金光与道道银光交织在一起,使积雪冰川暖意融融,使排排黑压压的杉树林金光闪烁,使大自然醒而复苏,使世界从黑暗中获得解放。太阳升起在洁净的天空上,月亮仿佛还不愿意立刻被取而代之,他们如同一对兄妹对望着。这是一对不能常见的兄妹,一个苍白而微蓝,一个金黄而火红,一个是黑夜的王后,一个是白日的主宰。这两个金黄和银白的圆盘分别高悬于天空的两侧,一个是黑夜的明灯,一个是白日的火炬,一起在晨光中闪烁,产生出一种最为神奇的景象。然而,月亮的光辉毕竟难以与太阳匹敌,便渐渐隐退了,消失了,在天空中只留下一片迷茫的灰色。
此时,与我们结队出游的女人出现在旅馆门口,她们起得太晚,失去了与东方玫瑰色的黎明一比颜色的机会,否则她们本来可以受到17世纪类似《晨起的美人》那样诗句的赞美。她们为错过观看壮丽的景色而深感遗憾,但她们并不像18世纪那些在日食过后才到达天文台的贵妇人,祈求太阳重新升起。
由于我们事先不了解情况,所以在讨论如何下山的时候才知道,我们所在的地方没有其他出路,如果不想从原路返回,只有圣德里杜尔山口通向意大利和奥斯特山谷。走这条路,旅行计划就会被打乱,我们的本意是想绕瑞士走一圈,何况,我们得在光滑而危险的冰川路上走四五个钟头。迫于无奈,我们只好再次取道泽尔马特。
我们必须从原路下山,昨天从这条路上来,我们可是历尽艰辛。我们拿着登山杖上路了,登山杖的一端是铁做的尖头,手柄则是一块羚羊角。我们如同一支重武器部队,走在最后,让那些轻装的队伍在前面侦察地形。至于坐骑,我们把它们留在了里费尔,因为路途险境不断,骑马毫无舒服可言。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们把寸草不生的高地留在了身后,植物渐渐地出现了,高山牧场上绿草如茵,在不那么稀薄和更加温暖的气息里,几株落叶松伸展着它们的枝条,绿色苔藓平展展地盖满大片大片的山石,这些棱角分明的石头,如同地面上的堆堆骸骨,构成一块不毛之地。我们又返回了生意盎然的世界: 成千上万朵美丽的小花装点着翠绿的山坡,在阳光下闪烁,拥挤在石头的缝隙之间,在小路旁眨着眼睛,仿佛在请求人们采摘。我们的旅伴已经无法抵御这种诱惑,他们发出一阵愉快的呼喊,疯狂地跑上跑下,采下黄色的银莲花,紫色的龙胆,嫩柔的高山紫罗兰,藏红色的毛茛,蓝色的高山钟花,勿忘草和许多其他我们不知俗称是什么的可爱的小花。我们也不甘落后,于是就在我们已经插了一根孔雀羽毛的帽子上别上一朵奇特的白花,白花上面覆盖着一层白色绒毛,而它的茎和叶子上却是一种淡绿色的绒毛,仿佛因为怕冷而穿上了一件貂皮大衣,后来我们才从阿尔卑斯山植物志上得知这种花的学名是火绒鼠曲草,但当时我们却根本未曾想到。最为有趣的是看着两个少女,怀中抱满鲜花,顺着山坡向下跑去,仿佛脚底生了翅膀。风掀起她们的长发,她们的衣服也随风飘舞,如同埃尔科拉诺和庞贝城舞女的舞衣。她们并不恐惧那往来于花间的贝丽女神,并且像她一样轻盈地从一块石头跳向另一块石头,挑选着某种小花和千奇百怪的小石头。
在阿尔卑斯山的植物群中,既没有卢梭的“长春花”,也没有乔治•桑的“仙客来”。也许前者的季节业已过去,而后者的季节尚未到来。
从巨大的覆盖着虎耳草和墙草的石块中间流出股股泉水,我们用一个镀金的杯子,在这些寒冷如冰和晶莹如玉的泉水中加进去几滴烧酒,喝了几口,因为在山间旅行得提防口渴。所有这些众冰川上流下来的水,农民称之为“野水”,都是不能喝的,空气和阳光没有使之具有生命所需要的元素,并且没有经过土壤的过滤。但唯一的危险是过凉,所以必须加进去一些含酒精的饮料。
最艰苦的路程已经被我们抛在了身后,我们走出一片盘根错节的仿佛生长在一个昔日滑坡之上的杉树林,来到平缓的通往谷底的山坡之上,我们顺着大道,走在牧场柔软的草地上,双脚如同踏在土耳其的伊兹密尔地毯上。我们满怀喜悦地又见到了芬德兰巴赫瀑布,依然那样水流湍急和泡沫飞扬,飞快地从一座小桥之下流过,接着我们很快地就接近了村庄最先出现的木屋。半小时之后,我们回到泽尔马特,走了这么长时间,加上天气寒冷,我们已经感到很饿了。
由于晚饭时间未到,我们就靠在窗台的栏杆上等着,一边抽着沃韦产的雪茄,我们无法找到更好的雪茄,只好抽它,忽然人群中引起一阵好奇的骚动: 哲学家们离开他们的长凳,闲逛的人加快了脚步,赶骡子的人也扔下他们的牲口,所有的人都向同一个地方跑去。人群中很快出现一支队伍,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健壮而灵活,穿着短上衣、背心和短裤,护腿套直达膝盖,头上是一顶毡帽,低低地压住眼眉,这个充满阳刚之气意态坚决的人,尽管此时衣着朴素,却让人一眼就可看出是个地道的英国绅士。他是阿尔卑斯俱乐部的成员,刚刚成功地登上塞尔文峰。夜里,从里费尔的旅馆里,我们曾看见过他那断断续续的灯光,如同一道红色的光片,在半山腰间闪亮。走在他身后的是向导,身上背着卷绳子的滚筒,破冰的斧子,铁钎以及为征服这样一座险峻山峰所不可缺少的工具。这些被晒黑了的坚定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战胜困难的满足,一种胜利的喜悦。
向导们回到旅馆,而那个英国人则把肩膀靠在门柱上站了一会儿,神态怠惰,极为冷淡,那样子似乎是来自他的伦敦蓓尔美尔街上的俱乐部。他或许并没有意识到,他信奉的是一种布鲁迈尔由贺拉斯那儿发展而来的时髦主义信条,即一切都无须大惊小怪。
看着这个英俊的青年人,他肯定是个富家子弟,习惯于舒适和优雅的生活,却拿自己的生命做这种无谓的冒险,我们不禁想到,某些人的确对危险的登山运动有一种难以战胜的迷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也不改初衷。这个阿尔卑斯俱乐部年轻的成员一定在来的时候见过泽尔马特墓地里他的三位同胞的坟墓。可是险峰自有它的魅力,如同深渊有深渊的魅力一样。它向人们发出召唤,它吸引着那些自恃勇敢和喜欢冒险的人,给他们以胜利的希望,对这些人而言,平静的现代生活使他们没有机会证实自己的力量。它高高地耸立在那里,那难以接近的峰顶露出嘲弄般的样子,似乎在向软弱无能的人类发出了挑战。大自然有意为自己保留了许多高不可及的山峰,并且用种种障碍,用深雪、冰川和绝壁包围着它们,保护着它们,它使那儿的空气几乎无法呼吸,它把植物赶走,消灭了生命,它使乌云和暴风雨在那里堆积,生成,似乎在向人们说:“你们不是已经有许多平原、草地、森林,美丽的河岸和丘陵了吗?这些地方不是处处阳光灿烂,长满葡萄吗?这块狭小的高地,一块不毛之地,一座连雄鹰也为之眩晕的山峰,属于我所有。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下去吧,回家去吧,家里的人正在心惊肉跳地等着你们呢。”但越被拒之门外,人的欲望往往就越强烈,那座被紧紧守卫着的山峰于是具有一种无法抵抗的诱惑力。人们对它日思夜想,梦寐以求,攀登它的念头,压在人们心上,挥之不去,即使能到别的地方去旅行,人们也还是难以忘掉它,还是要不断地想起它。人们身边总是有一个露着嘲讽意味的幻影,使您仿佛看到了那座正在嘲笑您的没人攀登过的山峰。索绪尔和雷蒙,一个围着勃朗峰,一个围着贝尔杜峰,转了20多年,终于未能如愿,含恨而死。
对于猎取岩羚羊的猎人来说,他们也受到同样诱惑力的吸引。他们知道,追赶这种可以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上的身体灵活而带角的山间动物,迟早有一天会一步不稳,跌到深渊、急流和冰洞之间去,或者被雪崩埋葬,被掉下来的山石砸死。有时,在人迹罕至的谷底,他们能够隐约看到一个被秃鹫撕碎的父辈的尸体。可是一旦看到蓝天之上,险峻的高山之上,有一个岩羚羊的身影,他们就无法控制自己,哪怕有千难万险,他们也要上去,他们攀登近乎于垂直的陡壁,跳跃深不可测的裂缝,沿着峭壁上的小道缓缓移动,仿佛像长了翅膀似的,穿过积雪覆盖的深沟。高山令他们狂热,他们无所畏惧,仿佛不知道还有地心引力学说的存在。很显然,这种历尽艰险所获得的快乐,使平原上的各种毫无风险的活动味同嚼蜡。这种快乐一旦拥有,人们就再也无法割舍了,他们必须一次又一次地获得,直到为它更新换代自己的生命。
正如米什莱在他的一本题名为《山》的书中所说:“人们并不会因此退缩,那高高耸立的山峰,如同一个残忍无情和盛气凌人的女人,永不缺少追求者,永远有人希望能登上它的顶峰。猎人说:‘是为了猎物。’登山者说:‘是为了看看远方。’可是我说:‘是为了写一本书。’我坐在我写字的书桌前,世界上的任何登山家都没有像我在阿尔卑斯山这样,登过这么多次山,走下过这么多的悬崖峭壁。其实所有这些辛苦努力的实际目的仍是为攀登而攀登,使之具有某种高尚的色彩,没有用(情况几乎总是如此)。”
不管理智对此有什么看法,这场人与山之间的搏斗充满诗意和崇高的精神。人们对伟大的行动有一种本能的敬仰,所以他们对勇敢的登山者十分敬重,总是用欢呼来迎接他们下山。勇敢的登山者们表现出一种一往无前的决心,他们在无法接近的顶峰上插上了人类智慧的大旗。
英国绅士缓缓走回房间,显然他非常需要休息了,尽管看起来身体强壮。因为我们想在夜里之前到达圣尼古拉,所以就来到餐厅,准备美餐一顿,我们在里费尔吃得非常简单,急需一顿比较丰盛的晚饭。给我们服务的是一个美丽的瓦莱女人,开始我们错以为她是意大利人。她手脚很麻利,半小时以后,我们40人坐进了两辆有长凳的马车,按我们昨天来的原路返回,但车速却快了许多,因为过了泽尔马特之后是一路下坡。
简直难以想象,我们所看到的东西会由于远景的变化而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我们背向谷底,来时令我们啧啧称奇的景物已不复存在。高山模样大变,峭壁和侧影几乎令我们难以辨认,我们仿佛行进在一条陌生的大道上,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也仿佛是一个我们未曾涉足的地方,我们并不感到乏味,虽然我们曾为归程的旧景重现和缺乏新意感到担心。夜晚的光辉并不像晨光那样,使景物具有一种斑斓的色彩,但具有另一种魅力,使伟岸的群山染上了更为庄重的颜色。深谷之中,维也日河奔腾咆哮,上面笼罩着一层更为浓重的黑暗。此时,大自然具有一种庄严的美。
在一条十分狭窄的路上,我们遇到一辆车。一边是深谷,另一边是几座木屋,牲口棚和其他附属设施。迎面而来的那辆车只好把马卸下来,把车推进一座猪圈里,这样我们才得以过去。
再往前走,出现了我们昨天轻而易举就穿过去了的那条湍急的小河,但白日融化的雪水使水量变大了,似乎要挡住我们,不让我们过去。最后,我们还是平安地到达了彼岸。
前面的另外一条小河,水势未涨,我们的马车一跃而过。
又经过一段路程之后,我们发现路边上站着一个人,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在山谷的缝隙间出现的远处的山峰,然后垂下头去,望着手里拿着的一本像书似的东西。来到他身边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他是一位正在写生的画家。我们向他致意,可是他并没有发现我们,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欣赏壮丽的景色。大自然之美看来并非没有意义,它有一个孤独而热情的欣赏者,后者正用草草的几笔把它不断更新的、线条优美的面貌永远固定在纸上。
我们到达圣尼古拉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一路上被随便固定在马车上的长凳颠来颠去后颇感疲劳。此时,落日的红光还映照在谷地上方的半山腰,谷底则已经被一片紫色的阴影覆盖。澄澈的天空渐渐布满大片乌云,奇形怪状,仿佛被撕破了翅膀,如同尖尖的石头之上的一群惊惶失措的蝙蝠。热风吹来,似乎是一个人急促的喘息,人们的胸膛里有一种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压抑感,云间亮起时断时续的闪电,犹如正在吹熄的火焰的闪光。远方响起闷雷的声音,如同山间的熊叫,维也日河在不停地咆哮,在时而被闪电照亮的渐趋浓重的夜色中,人们可以隐约地看到河水泛起的白色浪花。
几滴巨大的雨点使我们离开了欣赏这种粗犷美的旅馆阳台,回到我们通向一条走廊的房间。旅馆以一个西班牙式内院为中心,有三条重叠的走廊,这种布局效果相当好,我们觉得既高雅,又方便。
听着滚滚的雷声和奔腾的河水,我们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在神奇的梦境中,我们又回到了塞尔文峰,轻而易举地登上险峻的山顶。我们在口袋里没能找到名片,为了纪念这次来访,我们在石头上,如同在一篇专栏文章的下方,写下了我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