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梧桐/李渔
梧桐一树,是草木中一部编年史也。举世习焉不察,予特表而出之。
花木种自何年?为寿几何岁?询之主人,主人不知;询之花木,花木不答。谓之“忘年交”则可,予以“知时达务”则不可也。梧桐不然,有节可纪,生一年纪一年。树有树之年,人即纪人之年,树小而人与之小,树大而随之大,观树即所以观身。《易》曰:“观我生进退。”欲观我生,此其资也。
予垂髫种此,即于树上刻诗以纪年,每岁一节,即刻一诗,惜为兵燹所坏,不克有终。犹记十五岁刻桐诗云:“小时种梧桐,树叶小于艾。簪头刻小诗,字瘦皮不坏。刹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桐字已如许,人大复何怪。还将感叹词,刻向前诗外。新字日相催,旧字不相待。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此予婴年著作,因说梧桐,偶尔记及,不则竟忘之矣。即此一事,便受梧桐之益,然则编年之说,岂欺人语乎?
【读与评】
李渔一生,生活放荡不羁,思想不受约束。在写作上,竭力要求内容新奇,语言通俗浅显。他认为,奇才能新,新奇才能美;通俗的语言,浅显的文字,同样能表达新奇的内容,写出优美的文章。这篇短文体现了他的这种主张和追求。
首先,立意新颖。题目是“梧桐”,却没有写梧桐的枝繁叶茂,也没有写秋雨梧桐的凄凉,而是抓住梧桐的生长特点,誉之为“编年史”。在他之前,似乎还没有人生出这样的奇想,打过这样的比方。
其次,论证方法也很别致。按照常规,点题之后应该从正面回答:为什么一棵梧桐就是一部编年史?
他没有这样写,而是以一般花木与梧桐作比较,将花木比喻为“忘年交”,而梧桐却能“知时达务”,它“有节可纪,生一年纪一年”,能随着人的生长而生长,“树小而人与之小,树大而随之大”,能从它的生长看到人的变化,能像《易经》说的“观我生进退”。再往下,仍不从正面论述,而是出人意外地引用他15岁时刻在梧桐上的一首诗,从而把他的“编年史”说加以深化和升华:三五年的时间,“桐大字亦大”,“新字日相催,旧字不相待”;
人亦如此,日新月异,因此面对梧桐,“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提醒人们:不要浪掷光阴,虚度年华。结尾交待一下,说明刻在梧桐上的诗为
“婴年著作,因说梧桐,偶而记及”,“即此一事,便受梧桐之益”,这也证明“编年之说”,并非“欺人语”,呼应开头的“编年史”之说,使全篇结构显得紧凑而完整。
本文的宗旨是借梧桐的生长变化劝戒世人:光阴荏苒,不可虚掷。这种劝戒并不新鲜,但我们读李渔此文仍给人以新鲜感,原因在于提出论题后步步引申,从具体观察中谈切身感受,加之比喻新颖、对比鲜明,因而就能平中见奇,奇而生新。全篇的文字通俗浅显,但说理深入,笔调灵活,“通”而不“俗”,“显”而不“浅”,使这篇杂文具有鲜明的个性和独特的审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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