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愿意,自己的专访过程中围着 许 多 不 相 干 的“ 人”;主 角 甚 至 还 愿 意 拉 她 们 入镜,像开发布会一样。

但叶锦添极力打破通常的惯例。在他的 工 作 室, 那 个 包 围 在 黑 色 墙 体 中 的 宽 敞 所 在, 装点着各种造型的装置“Lili”,沙发上横七竖 八坐着姿势各异的她。摄影师一说拍照,他 立刻坐拥 Lily,小心翼翼,却神情严肃。

我们问他为何一直以“玄色”示人。他会 讲“黑色永远安静,永远以‘远’的方式存在, 黑色可以留在记忆中思考”。黑白是东方的思 想,叶锦添最大的思想核心就是虚实并重。

对于创作,叶锦添得奖无数,奥斯卡小 金人的成就至今无人可及,你可以说他是位 妙手生花的艺术设计师、一位绚丽夺目的服 装设计师、一个生机丰沛的当代艺术家,但他 自己却一直朴素着。或者我们这样说,他一方 面极其前卫,一方面又是极其传统,更多的 艺术家会陷入一种创作状态中难以自拔,叶 锦添却在这之间游刃有余地穿梭。在艺术中,

他百变,他又以不变应万变。

发呆的Lili不开心

叶锦添把三个 Lili 抱在沙发上坐好,摆好 姿势,整理服装,思考搭配的首饰,每一次变 动就像一次新的创作;认真、仔细、事必躬亲, 时不时退后几步,审视一番,搞定后,自己也 乐了。

Lili 之于叶锦添,是有思想、有表达的“一 个 容 器 ” :“ 她 可 以 是 很 多 人 , 在 不 同 的 空 间 , 她有不同的性格 ;她的形象是模糊的,你可以 投射到她身上很多性格。装置放在现场,你 不 用 解 释 , 它 就 能 自 己 阐 述 明 白 。” 他 特 意 给 Lili 做了关节,在调动关节的过程中,很奇怪的, 灵魂和情绪就会出来。“有时候你看她,无论 怎么样都不开心。”哪怕 Lili 不高兴,他也乐 此不疲地研究,“不是美到像木偶就是美。有 些 女 孩 很 漂 亮 , 但 没 有 情 绪 , 我 就 怕 那 种 。” 于是,他做出一个巨大的容器,为了证明没有 体 积 没 法 感 动 现 代 人 ,“ 因 为 现 代 人 不 思 考 ,所以你要感动他们就必须有体积。” 不光是发呆而有情绪的 Lili,还有可以贯穿数个空间的《冰川》、一只脚的怪兽《夔》、 以破碎的肢体背负巨大的叶片向莫名远方跑 去的《浮叶》⋯⋯“寂静·幻象”或者“无忧” 等叶锦添艺术展的作品,让不少人惊觉叶锦 添的另一个身份 :当代艺术家。

电影、舞蹈、歌剧、话剧、戏曲、传统乐 舞、音乐剧⋯⋯在创造了恣意于古典与前卫之 间的造型世界之后,叶锦添更愿意将自己定位 为艺术家。他不想如概念中的当代艺术家那 样,用挪用和事件化的手法来完成作品,“那 些符号的,不适合我 ;我想找到比较适合自己 的形式。”

他的作品,就像“生活在梦境里”。“我营 造一片梦境,那存在于甚至所有生命体诞生 之前的情景。你可以想象原始的丛林、树影 和风,这种洪荒世界的神秘图像一直吸引着 我,它构成循环不息的图式,而又在叙述着 异种同源、殊途同归以及生命过程的宿命味 道。”人,如果以超越时间的观点来看世界— 时间就不是唯一的,而空间是多维的,存在本 身就不重要,谁先谁后,都是不同时间在空间 里发生的机缘巧合。所以他的作品模糊了时 间的色彩,那些从远古到未来、从碎片到宇宙、 从本土到跨文化、从现实到梦境的图景,我 们跟不上他的思绪,因而只能惊叹。

“当代艺术必须有独特的个人经历,这是 创作的大前提。你抓住这个前提的时候,才 会有表达的真正欲望。这也是真正的当代艺 术永远是个人化的一大因素,它有没有公共价 值,首先要取决于艺术家有没有进行自我的

表达。”在叶锦添看来,太多的艺术家用脑思 考— 怎样才能流行、怎样才能得到认可,怎 样才能卖得好,“所以大家的当代艺术不好玩”。

好玩的、适合他的形式是什么样—“大 家看到爽的,有内容的⋯⋯这个没法用语言说 出。”他坏笑,这和媒体所言创作和阐释同样 玩得转的叶锦添相去甚远。

“对创作来讲,重要的是新想法、对生活 的看法,而且要快乐。文化发展到今天,人 们给予艺术形式以更多的宽容,这让我、张艺 谋、陈凯歌这类‘美学系统’下面的人,有一 种广阔的空间。”他曾这样说。在当下跨界之 风兴起、专业区分过密的时代,叶锦添却认 为艺术概念的改变会给艺术家更多的契机— 对艺术家而言,跨界无非是语言方式的转换, 好的作品、爽的作品,始终会散发魅力。

繁花流动的时空

清幽朴雅的《卧虎藏龙》、鬼魅凝重的《夜 宴 》、 华 丽 绚 烂 的 《 无 极 》、 婉 约 唯 美 的 《 橘 子红了》、凄婉的《胭脂扣》、古典的《诱僧》、 简约的《赤壁》⋯⋯把黑色留给自己的叶锦添, 用兼顾东西方元素的彩色去讲别人的故事。

尽管下半年将有他参与的《温故 19 42》 和《太极》上映,他却坦言自己不怎么喜欢电 影 ,“ 很 多 工 业 化 生 产 , 流 水 线 制 作 出 的 电 影 都没有灵气,什么都一窝蜂,片子都看着眼熟”; 尽管他因影视艺术服饰设计成为万众瞩目的 名人,如今给演员做造型,却越来越随心所欲; 尽管他与很多大导都有过合作,却也能冷静 的分析导演与美指都得往危险走 :“往安全走 就不会好玩了,给对方一些难题,会突发一些 大胆的想法”。怨不得李安说“与我合作过的 美术指导中,小叶并不是最顺当的一位,他常 常 会 出 一 些 令 人 意 想 不 到 的 ‘ 状 况 ’, 但 他 是 最勤于跟我做抽象沟通的一位,这对导演有 时是一种挑战,却又是很大的启发。”

在他看来,东西美学理念的区别在于意 境与意念的鸿沟,西方美学以科学为基础,造 型从人体雕塑出来;而东方则不讲究剪裁, 而 看 重 内 在 的 气 质 。“ 我 一 直 寻 找 一 种 可 以 容 纳一切元素的创作方法”,他找东西方矛盾的 中间部分,让两股相反的张力成为一个形式。 深谙东方历史、文化与哲学,又对异国文艺好 奇、多方游历积累的创作养分,让他更加肆意 游戏在东西方文化之间。一如他所说的 :破坏重建。他的视野里,男人成功不成功,远远没有满足不满足来得重要。“我在外人看来是成 功,但我还不满足”— 他停不下来,一路奔 波游历,在东西方之间,就像他的作品里呈 现出来混合与杂糅的气质。

“我是一个很疯狂的人,很多东西我都会 去试试,到最后觉得很好玩,因为很多东西 都决定在细节上,而在尝试的过程中,也许这 一秒是这样,下一秒就截然不同,所以不做 完就不知道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了,我想这就 是创作最大的乐趣。”

他怀着乐趣,在电影里营造了一个美丽的 新世界。那是繁花流动的时空。

看见色彩在说话

叶锦添自言自己是积极又懒惰的人— 对 喜欢的事积极,对工作和人际关系懒惰。

上世纪 80 年代末,他从欧洲回来,发现 自己的电影取向与香港电影发展的方向有差 距,事业因而进入惨淡期。“我发现知识的局 限 :创作时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在香 港很尴尬,你不知道这些东西从哪里来,所 以有段时间我很疯狂,到处去找杂志和书,一 本《明报杂志》,介绍四大名旦,让我很着迷。” 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兴趣,令叶锦添重新看 京剧的脸谱、看装扮、看衣服甩袖,他发现 京剧是艺术,但确实记录了以前一些人的生 活状态,“从这段时间我开始喜爱中国传统艺 术。”

“以前我做电影,想把西方艺术观念放在 电影里,之后做舞台剧,被中国的东西吸引, 去研究京剧、亚洲各地舞蹈,我发现人原来

是 有 趣 的 动 物 。” 叶 锦 添 说 , 他 不 喜 欢 明 清 , 而喜欢春秋到唐代,因为那时的人和色彩都 是即兴的、开放的。“明清以来的色彩越来越 俗艳,再加上后来的破坏和断层,我们民族 里原有韵味已经流失得四分五裂。”他发现延 续唐朝的红和石青的底子— 一路走,一路在 搜集,他要慢慢拼回中国古典美的样子。

“你可以看到很多颜色在说话。”他说。 人是即兴的,爱好却长情,比如绘画, 比 如 写 作 。“ 我 很 喜 欢 想 象 , 个 性 比 较 自 闭 ,

和别的小朋友不太一样。”叶锦添这样回顾他 跟着哥哥爱上绘画和摄影的童年。“摄影对我 而言是对世界上一些东西的反映,而绘画就 是找自己的感觉 ;摄影让我学会‘看’,我将 我眼所接触到的事物捕捉下来,吸收直接到 的感受 ;绘画则刚好相反,它是一种重新的 完 成 。”“ 这 两 种 不 同 形 式 的 思 考 , 对 我 后 来 的创作形成了很大的影响。”

因为被 Lili 围绕,我们见到的叶锦添,没 有像旁人描述的那样,一个小数码不离手, 遇到有感觉的画面随手就拍。但他始终认为, 摄影本身是蛰伏的行为。《人在纽约》里张曼 玉和张艾嘉的脸、抽着烟的阿城,在他的镜头 下定格 ;他去拍城市里的一滩水,巴黎庭院 里的灰尘、藤条和真人大小的木偶,以及有 强大力量、活生生的路人⋯⋯他把几千年文化 痕迹烙印在人们行进间的景象摄下。他在《流 白》里说,摄影是通向内在的一些无形的门槛, 无法掩盖个人内在的欲望和人性的限制 ;摄影 并不是一种创作,而是一种洞见,同时出现 在外在与内在的领域。

在叶锦添看来,现实世界不一定能够讲 完所有东西,所以他现在并不想通过创作来 表达作品,而是通过影像的移动,让观者感 受到许多看不到的世界。“有些东西天生是为 大众而生的,我的作品就不是,我只希望它在 小圈子里呆着,让那些懂它的人来品味。”他 想要重新组合所有逻辑、组合所有不确定的 东西。

我们后来问他何为《流白》,他答 :“活动 的禅”。他的话让人瞬间有时空穿梭的感觉。

“我的东西,无所羁绊。”话语笃定。 “你是内心很强大的人么?” “我不知道。”他却腼腆地笑。“我不想自信 ”。 

其 实 。 许  久 之 前 他 便 说 过 ,“ 一 旦 自 信 , 你的东西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