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的"呼兰河"
(2020-04-16 11:38:54)【在学峰读书会分享《呼兰河传》,约10000字】
独特的“呼兰河”
申国君
各位家长、老师好,同学们好:
今天,我要和同学们分享的是,现代著名女作家萧红的《呼兰河传》。
提到《呼兰河传》,很多人都熟悉,而且都叫好。那么它好在哪里呢?当然也一定是见仁见智。有的,读出了一个孩子眼中的世界;有的看到了一个寂寞人生的生命感悟。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作品的艺术风格是独特的。就算在同样主题的众多作品中,因为艺术手法和表达方式的不同,它也是独特的这一个!
作者萧红,鲁迅先生评价说:“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至于其它情况,同学们可以自己查找,我这里就不代劳了。因为,这并不影响我们对作品的理解。当然,我也有意地不介绍作者,因为我一直认为,一部作品和它的作者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我们应该用文学的眼光看待文学作品本身。用个新词儿来说,这叫“接受美学”。
《呼兰河传》,估计同学们很多都读过了。就是没读过也没关系,咱一起读。
《呼兰河传》写的是“呼兰河小城”的“故事”。小说所表达的主题思想不难理解,也不是独树一帜。比如我们中小学教材里学过或者将要学的《少年闰土》、《故乡》、《孔乙己》、《药》等,和它的主题是相同或者是相近的。
但难得的是,同样的主题,在作者萧红的笔下,却是独特的:感受是独特的,表达的方式是独特的。
一、丰富而又独特的环境描写
写呼兰河小城的“故事”,当然要先写呼兰河小城;写呼兰河小城,自然首先要写它所处的地方和环境。
小说开篇,就写了它所处的地方——冬天很冷很冷的北方。作者并没有详细地从行政区划或者地理概念上作任何的交待,或者从大到小,由远及近,而是在写自然环境的同时交待的。
不过这样一来,这呼兰河小城倒更像一张艺术照,虚化了背景,聚焦了小城,使它更突出,也更神秘。
写环境,是从“冷”开始的。
写“冷”,我们想一下,直接写“呼兰河这个地方,冬天最低气温能达到零下42”以下,这样好不好?显然不好。因为这只是个“概念”,是“抽象的冷”,没有感觉。文学语言,给人的是感性,是感觉,或者叫“质感”。作者笔下的冷,是从多种事物、多种感受的角度来写的,是看得见的、听得到的、体会得出的,是有感觉的“形象的冷”;而且是细微、细腻而丰富的。
先写大地的“冷”。大地的冷,本来是很静的,作者却把它写成了可见的、情景化的、动态的冷。
看第一句: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
一句话,作者就把“冷”的景象拉到了眼前。“封锁”是动词,“裂着口”表示动作正在进行;“一……,则(就)……”表示前后动作迅速地相继发生。这是写冷的程度。
然后便: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以“裂开”的程度,写“冷”的程度。是一幅有动感的画面,又写得极其细腻。
那么,从语言特点来看,这是谁的眼睛在看?又是谁的心中之语?像是一个孩子。——但又不止是孩子,还有像孩子一样的小城里的大人们。那么这到底表现了怎样一种心理状态呢?我们先留下一个悬念,想着。
后面接着写冷——
写一个刚进屋的老人,用扫帚扫着胡子上的冰溜说:“今天好冷啊!地冻裂了。”这是可见的、可听的冷。“用扫帚扫着胡子上的冰溜”,聚焦了一个小小的生活情景。
写赶车的车夫“顶着三星,绕着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刚一蒙亮,进了大车店”。这里一个“绕”字,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始终动态的生活情景。“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这里用了一个修辞方法——通感,冷得像刀割的一样,让人能体会得到的冷。“手背上有无数的裂口”,看的见的冷。
细心的同学已经注意到了,这里我连续用了两个“生活情景”。不做比较完整的事件叙述,而是截取某一个生活情景,或者叫镜头组合,人物之间、事件之间没有情节上的联系,这是散文常用的艺术手法,也是本文最突出的艺术特色之一。
我们接着读。再写卖馒头的老人脚底下的冰、眼睛上的霜、胡子上的冰溜;再写小狗冻得“夜夜的叫唤,哽哽的,好像它脚爪被火烧着一样”。冷的程度,和烧着的感觉一样,通感。——和正冷着的人“通感,通感”。
再往下,就是更简练的白描手法了:水缸被冻裂了;井被冻住了;门被冻住了。
以上是写自然环境的“冷”,够丰富了。而且还看得出,写自然环境的“冷”,又大都是通过“人”来写的。
那么,写人,除了写人的“冷”之外,还能看出什么?
当然首先是勤劳,是辛苦:车夫“顶着三星,绕着大鞭子走”;“卖豆腐的人清早起来沿着人家去叫卖”;卖馒头的老头,太阳一出来,就在街上叫唤。
除了辛苦,还能看出什么?比如这一段:
他走起来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着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这样,也还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馒头箱子跌翻了,馒头从箱底一个一个的滚了出来。旁边若有人看见,趁着这机会,趁着老头子倒下一时还爬不起来的时候,就拾了几个一边吃着就走了。等老头子挣扎起来,连馒头带冰雪一起拣到箱子去,一数,不对数。他明白了。他向着那走不太远的吃他馒头的人说:
“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
从这段话里,能读出什么?“馒头从箱底一个一个的滚了出来”——其实并没有几个馒头,说明这小本买卖又何尝不是极其困苦的;“旁边若有人看见,趁着这机会……”,如果改动一下:“旁边若有(那调皮的)人看见,……”,相较之下有什么不同?显然,前者说的是一种“普遍”的可能,是民风世风;“趁着老头子倒下一时还爬不起来的时候,就拾了几个一边吃着就走了”,“趁着……吃”,而不是“赶紧……扶”,写了“旁人”什么样的心态?——冷酷、麻木不仁。
“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从这话里听出了什么?是轻松的幽默吗?不是,他不具备幽默的从容;是无奈,是无奈之下的自欺欺人。
这段话,既写着“天”的严寒之“冷”,也写着“人”的冷酷之“冷”。人穷,精神更穷。这是在写自然环境的同时,写人文环境。但如果不细心体会,是难以发现和理解作者这些匠心之笔的。
下面是直接写人文环境。
写人文环境,是接着前面自然环境写的。是个巧妙的照应:
大地一到了这严寒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文环境?天空是“灰色的”,所以也便是“混沌沌的气象”。这里,是个不封而闭的、没有色彩的世界。
这里的人,“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跑,只是为着生计奔波着,有点朝气的地方,就是这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那“热气腾腾的汗了”;
二、看似写物却写人
1、先写十字街。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华。
通过白描的手法,用一句话把呼兰河小城做了个大致的交待。同时我们发现,虽然作者列举了一些店铺的名称,但其实哪一家店铺也没有直接写、具体写,写的只是“人们”对店铺的认知态度:
那医生的门前,挂着很大的招牌,那招牌上画着特别大的有量米的斗那么大的一排牙齿。这广告在这小城里边无乃太不相当,使人们看了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拔牙的,挂着的招牌“太不相当”,意思是:太不相配、太不适合、太不适宜。为什么呢?是人们看了“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甚至有点“莫名其妙,怪害怕的”。为什么?因为这是“新”玩意,打破了小城人们“固有的思维”。人们习惯的,是那“量米的斗”(或者小说开篇的尺啊、丈啊的),是那“自古亦有之”的布幌子,或者“凭着记忆”、“什么都记熟了”的,或者是经验中有的比如“买二两黄连,回家去含着算了吧”;新的东西人们不认识,哪怕是谁都长着的牙齿。亦或说,人们从来就没有认识过自己。通过写人们对店铺的认知态度,写人的精神水平——愚昧无知。
最后,“那女医生没有办法,大概是生活没法维持,她兼做了收生婆”——这是生孩子的传统办法——还得回到人们“固有的”经验上来。旧的战胜了新的。
“无乃”一词,比较委婉地表示对某一事情或问题的估计或看法,相当于“恐怕”、“只怕”等。以委婉写肯定,增加了讽刺意味。
2、再写东西二道街。
这两条街上没有什么好记载的,有几座庙,有几家烧饼铺,有几家粮栈。
同样是白描手法。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有的东西,一方面是保证生存的物质方面的几家“烧饼铺”、几家“粮栈”,再就是反映人们精神方面的几座“庙”了,“几家”、“几家”、“几座”,强调了数量,说明这庙一点也不比烧饼铺和粮栈少。
东二道街写了“火磨”。人们对“火磨”不认识,而且是“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越糊涂”。还不错,这东二道街,还有两家学堂,这是一个区域内文明的象征。我们来看它的文明程度:
东二道街上还有两家学堂,一个在南头,一个在北头。都是在庙里边,一个在龙王庙里,一个在祖师庙里。两个都是小学:
龙王庙里的那个学的是养蚕,叫做农业学校。祖师庙里的那个,是个普通的小学,还有高级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学。
两家学堂都在庙里面,这是当时情况,看似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而且这两家学堂,也都有很时髦的职能和名称:一个是农业学校——不叫“学堂”,学堂是学校的旧称——用时髦一点的话说,是职业学校了,按理说应该是教些实用知识的;一个是高等小学,也不是“私塾”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叫普通小学教育。
当然,这两家学堂也有共同之处,就是看似都已经有点“新”意了,农业学校学养殖技术,高等小学还吹着洋号。但是换汤不换药:农业学校这比甲骨文还要早的技术,并没有给当地经济社会带来哪怕一点点的改变;高等小学还是教那几个汉字,也没有为当地文化、人们的精神生活带来一点点新的气息,学生们还在“乾”或者“乾”上纠结,因为这,还常常赢得尊敬,“腐”气十足。社会——教育——人,一个愚昧的链条,还在顽固地延续。
三、繁简详略之间见深刻
繁笔与简笔,是写作中的表达技巧之一。“繁笔”,即写得详尽,写得充分;“简笔”,即写得简约,用语简洁扼要。本文作者在这方面是独具匠心的。
写东二道街的大泥坑,是“繁笔”的很好的例子之一。作者用了4354个字,把个大泥坑,以及面对大泥坑人们的众生相,写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入骨三分。
这里,作者主要用了细腻、丰富、深刻而又独特的描写。如:
而且东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浆好像粥一样,下了雨,这泥坑就变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头,冲了人家里满满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阳一晒,出来很多蚊子飞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时那泥坑也就越晒越纯净,好像在提炼什么来似的,好像要从那泥坑里边提炼出点什么来似的。若是一个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质度更纯了,水份完全被蒸发走了,那里边的泥,又粘又黑,比粥锅糊,比浆糊还粘。好像炼胶的大锅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苍蝇蚊子从那里一飞也要粘住的。
写大泥坑,作者用了生动的比喻,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甚至不止如此,细心的读者还可以体会到其中的“深刻”。比如:“同时那泥坑也就越晒越纯净,好像在提炼什么来似的,好像要从那泥坑里边提炼出点什么来似的。”这句话,看似无意,实则有心。我们看它强调了什么?“好像提炼什么”。那么又真的会“提炼出”什么?这是一个悬念。读出了它,就读出了它的“深刻性”。
接着,作者细致地描写了大泥坑实实在在的可怕性。先写不下雨时候的大泥坑,再写下雨之后的大泥坑。但,写大泥坑的可怕性,并不是作者的落脚点,落脚点还是“人”,是人们对大泥坑以及在大泥坑这里所发生的事情的态度,是写人的精神的可怕。
不下雨的时候,这大泥坑能黏住小燕子,能陷进马,能没了人,但“呼兰河这城里的人没有这么傻”,很少有人牵着马或拉着车子来冒险,他们之所以“不傻”,就是懂得“事不关己”的“躲避”;实在“躲避”不了的,也便“勇敢”、“次勇敢”,甚至本来是懦弱的却“比勇敢的人更勇敢”,之后是车翻马陷,普通百姓有的帮忙抬马,但更多是麻木不仁的看客,以此为乐;马被救了,第二天人们却“一哄起来就说马死了”,认为这大泥坑就应该淹死马的。认为这大泥坑不死什么是不正常的。
在这大泥坑上翻车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一年除了被冬天冻住的季节之外,其余的时间,这大泥坑子像它被付给生命了似的,它是活的。水涨了,水落了,过些日子大了,过些日子又小了。大家对它都起着无限的关切。
这段承上启下。本来没有生命的大泥坑,却成了有生命的、活的了,这话只是在写大泥坑吗?还写了什么?写了人。而且后面一句直接写人,那么人们在“无限的关切”着什么呢?用大泥坑是死的成了活的、有生命的,反衬人们的精神应是活的却成了死的、无生命的。这话,有着强烈的讽刺意味。
不下雨的时候,写的是马。下雨的时候,写的是人。人与马不同,人懂得恐惧,因此也便更能看出人们对大泥坑的态度和更深的思考。
小孩不用说了,常常被吓得“狼嚎鬼叫”,好像没想什么。大人则不同:
一过去了可就精神饱满,哈哈大笑着,回头向那后来的人,向那正在艰苦阶段上奋斗着的人说:
“这算什么,一辈子不走几回险路那不算英雄。”
这是得过且过、自欺欺人的心态。但也不全是这样的:
这一类胆小的人,虽然是险路已经过去了,但是心里边无由地生起来一种感伤的情绪,心里颤抖抖的,好像被这大泥坑子所感动了似的,总要回过头来望一望,打量一会,似乎要有些话说。终于也没有说什么,还是走了。
“似乎要有些话说”,他要说什么呢?也许他想到了这大泥坑必须要填上的,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难得的一点反思或者觉悟——还是没有改变原来的自己。
校长的儿子掉下去了,说学校冲了龙王爷,学生惹了龙王爷;老绅士掉下去了,说这街道太窄了。“可没有一个人说把泥坑子用土填起来不就好了吗?没有一个。”“若说用土把泥坑来填平的,一个人也没有。”
最可悲的是,人们还能从这不改变中“获得利益”:人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吃便宜的瘟猪肉;或者能有消遣的话题,填补精神的空虚。自欺欺人,自甘愚昧。
简单的夹叙夹议,说明这大泥坑所“提炼”出来的,乃是呼兰河小城人的心坑、精神之坑。
第二小节,除了第一自然段过渡,是777个字。而这777个字,写的却是关于人的生老病死的大主题。这里作者巧妙地运用了“简笔”,把人的生命问题,写得似有若无。因为呼兰河人就是这样的。
比方那卖豆芽菜的王寡妇,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独子到河边去洗澡,掉河淹死了。但很快“就是她的亲戚朋友也都把这回事情忘记了”,不像那大泥坑,“大家对它都起着无限的关切”。至于对那些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疯子或是傻子啦,已经成为“另类”——不当人看了;甚至向那疯子投一个石子,或是做着把瞎子故意领到水沟里边去的事情,以此为乐,麻木不仁。
第三小节,448个字。生命简单,所以写得也简单。
先是叙述了那染缸房里面两个年轻学徒的死,但“过了三年二载,若有人提起那件事来,差不多就像人们讲着岳飞、秦桧似的,久远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对人的死,人们总是健忘的。“再说那豆腐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伙计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驴的腿打断了。”人、驴的“不幸”,相提并论,说明人的生存价值该是多么的卑微。作者巧妙地加了一句:
因为它是驴子,不谈它也就罢了。只因为这驴子哭瞎了一个妇人的眼睛,(即打了驴子那人的母亲)所以不能不记上。
看似区别,其实正是强调。
再说那造纸的纸房里边,把一个私生子活活饿死了。因为他是一个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也就不说他了。
这个孩子,还不如一头驴子了。
第四小节,写了扎彩铺。写得同样及其细腻,自然又是繁笔了。写“死”比写“活”更着笔墨,更丰富多彩,更有生活气息。通过写扎彩铺,写人的愚昧,这是其一,也是其次。
人死了,魂灵就要到地狱里边去,地狱里边怕是他没有房子住、没有衣裳穿、没有马骑。活着的人就为他做了这么一套,用火烧了,据说是到阴间就样样都有了。
大至喷钱兽、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小至丫鬟使女、厨房里的厨子、喂猪的猪倌,再小至花盆、茶壶茶杯、鸡鸭鹅犬,以至窗前的鹦鹉。
……
人们活着的时候没有的,死了“就样样都有了”。人们把美好的追求,寄希望于来世,甚至“穷人们看了这个竟觉得活着还没有死了好。”比较好的感觉是:
这可真有点奇怪,自家的仆人,自己都不认识了,还要挂上个名签。
这一点未免地使人迷离恍惚,似乎阴间究竟没有阳间好。
两相比较,“似乎”还是阳间好了点。“似乎”这个猜度副词,写出了人们对自己活着的这个世界的怀疑。这无疑是个讽刺。这是其二,是更重要的。
我们看看,阳间的人“活着”怎么活:
做这样的活计的,也不过是几个极粗糙极丑陋的人,他们虽懂得怎样打扮一个马童或是打扮一个车夫,怎样打扮一个妇人女子,但他们对他们自己是毫不加修饰的,长头发的、毛头发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这么漂亮炫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于他们之手。
他们吃的是粗菜、粗饭,穿的是破烂的衣服,睡觉则睡在车马、人、头之中。
人们咋看活着?活着,也只是为了“为吃饭穿衣”。
第六节、第七节写小胡同的人们,写人赖以生存的——吃。这两节写吃,写得及其细腻生动,但也及其简单。
也是先总写:
小胡同里边更没有什么了,就连打烧饼麻花的店铺也不大有,就连卖红绿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摆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摆在小胡同里边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见多少闲散杂人。耳听的眼看的,都比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关起门来在过着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间,买上二斗豆子,煮一点盐豆下饭吃,就是一年。
在小街上住着,又冷清、又寂寞。
对这胡同的人来说,这烧饼、麻花、红绿糖球,已经是奢侈品了,所以很少有人来,普遍的是:“破草房有上半间,买上二斗豆子,煮一点盐豆下饭吃,就是一年。”当然这胡同也便寂寂寞寞的了。
麻花是奢侈品。买不起的,也只是出来问一问价钱,或者摸一摸是否还是热的——问一下,摸一下,好像就已经满足了那吃不起还想吃的心理了。至于讲不讲卫生——穷到极处,是没有卫生可讲的。
看看这“能买起”麻花的一家:
这五个孩子也都个个爽快。像一个小连队似的,一排就排好了。
已经迫不及待了。为什么?只看这一位便知:
轮到第五个了,这个可分不出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头是秃的,一只耳朵上挂着钳子,瘦得好像个干柳条,肚子可特别大。看样子也不过五岁。
这一家,其苦之状,不言而喻。为了一根麻花,孩子满院跑,“在院子里跑成了一阵旋风”。饥饿也便自私,让人心酸。再买一根不行吗?不行,就是这样,还差一根的钱,结不了账。
买豆腐,也写得极其细腻,读起来轻松,想一想心酸:
晚饭时节,吃了小葱蘸大酱就已经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块豆腐,那真是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费两碗包米大云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点辣椒油,再拌上点大酱,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西;用筷子触了一点点豆腐,就能够吃下去半碗饭,再到豆腐上去触了一下,一碗饭就完了。因为豆腐而多吃两碗饭,并不算吃得多,没有吃过的人,不能够晓得其中的滋味的。
豆腐,成了人们不敢吃的美味。“用筷子触了一点点豆腐,就能够吃下去半碗饭,再到豆腐上去触了一下,一碗饭就完了。因为豆腐而多吃两碗饭,并不算吃得多”,一顿饭只是触了两下,这还不说,还觉得因为有了豆腐而浪费了饭,吃了两碗饭。作者当然不是苦中作乐,写的是人们苦而不觉其苦。
还有更苦的:
关于豆腐这美妙的一盘菜的爱好,竟还有甚于此的,竟有想要倾家荡产的。传说上,有这样的一个家长,他下了决心,他说:“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这“不过了”的三个字,用旧的语言来翻译,就是毁家纾难的意思;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我破产了!”
第八节主要写的是看“火烧云”。这一段用了1062字。看“火烧云”,竟然成了呼兰河小城人的一大乐趣。他们热爱自然,还是富于幻想?其实主要是因为空虚。
因为精神的空虚,他们看着,想象着,生活也就有了色彩,也就有了无限的活力、生机和希望: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他妈的,你们也变了……”
他的旁边走来了一个乘凉的人,那人说:“你老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子了。”
孩子要看,大人更想看:
于是孩子们困倦了,回屋去睡觉了。竟有还没能来得及进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怀里就睡着了。
祖母的手里,拿着白马鬃的蝇甩子,就用蝇甩子给他驱逐着蚊虫。
祖母还不知道这孩子是已经睡了,还以为他在那里玩着呢!
当然,也不只是看“火烧云”,能给呼兰河人精神享受的,还有那谁都解释不清的童谣:
等黄昏之后的乌鸦飞过时,只能够隔着窗子听到那很少的尚未睡的孩子在嚷叫:“乌鸦乌鸦你打场,给你二斗粮……
一夜,小城再无生机了。接下来,一年四季,小城里也毫无乐趣可言。一切的“生机”和“乐趣”,都在天上呢。
至于生存保不保得住,人们完全听凭自然:
人们四季里,风、霜、雨、雪的过着,霜打了,雨淋了。大风来时是飞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样子。冬天,大地被冻裂了,江河被冻住了。再冷起来,江河也被冻得锵锵地响着裂开了纹。冬天,冻掉了人的耳朵,…… 破了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脚。
但这是大自然的威风,与小民们无关。
真的“与小民们无关”吗?这正是与小民有关的生存问题。无关,只是小城的人愚昧无知到还没有想过和大自然之外的谁还有关。这是对小城的人的怜悯和批评。
看似:
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
这只是他们心中的生活规律,但做不到的。他们是:
被冬天冻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李永春”药铺,去买二两红花,泡一点红花酒来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红也不见消,也许就越来越肿起来。那么再到“李永春”药铺去,这回可不买红花了,是买了一贴膏药来。回到家里,用火一烤,粘粘糊糊地就贴在冻疮上了。这膏药是真好,贴上了一点也不碍事。该赶车的去赶车,该切菜的去切菜。粘粘糊糊地是真好,见了水也不掉,该洗衣裳的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还贴得上的。一贴,贴了半个月。
这段都是反语,写出了呼兰河小城人的穷苦与无奈。无奈,也便自我安慰:
虽然是贴了半个月,手也还没有见好,但这膏药总算是耐用,没有白花钱。
结果是:
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呼兰河小城的人,无知愚昧,自甘愚昧;他们麻木不仁,欺人也自欺;呼兰河小城的人,不幸,也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