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风字砚史话 动万物,莫若风,我行四方惟汝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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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华建平
清人玩砚先驱朱彝尊
清代诗人、学者朱彝尊名满天下。朱彝尊,嘉兴人,号竹垞。这位竹垞先生有砚癖,一生藏砚无数。
朱彝尊曾两次南下广东肇庆,初次为顺治十三年(1656)夏,海宁杨雍建出任广东肇庆府高要县知县,聘竹垞为西席,教授其子杨中讷,两年后北归。第二次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冬,他去探望在广东巡抚朱宏祚幕中做事的儿子朱昆田,顺便探望多年不见的朋友,两个月后偕子返回嘉兴。
在广东期间,正值采砚时节,朱彝尊有机会“手披烟液深入岩穴”,详细考察采砚过程,了解端溪各个岩坑的品质特点和端溪的地质、水利、气象等条件。他在诗文中留下不少有关端砚的记录,如《和程邃龙尾岩歌为方侍御亨咸作即送其入粤》诗:
“我昔南游度大庾,羚羊峡口戈船划。手披烟液入岩穴,碅磳磈硊围周遮。”
步蟾宫词《端溪采砚》:
“苍山暗束寒江转。问岩穴,探时深浅。不妨篝火夜连朝,待割取、溪云一半。”
朱氏的《说砚》一文和诸多脍炙人口的砚铭,对后世影响极大。有两处材料还记录了他购砚的情形:
一、《说砚》中有一段自述:“予游岭表,正值采砚时,购水岩石百余,久尽散去。”二、上海博物馆收藏的竹垞著书砚砚侧有朱彝尊朋友、清初大收藏家宋荦题于康熙丁丑(1697)重九前一日的铭文:“竹垞检讨,于壬申年出都,复游南海,得西洞石数千斤归。命工制砚百余,大而净者惟此一品。”
由此可见竹垞先生嗜砚、藏砚,尤痴情于端砚。他是明末清初有名的砚台鉴赏家。当代琢砚家、学者 吴笠谷先生称其为“清人玩砚之先驱。”
但上海博物馆所藏之竹垞著书砚,经吴笠谷先生详细考证,断为清代旧仿,并非真品。且此砚铭文还有一个明显的破绽,宋荦题铭为康熙丁丑(1697),而朱彝尊自铭落款为丁丑丁亥三月既望(1707),宋荦铭反比朱彝尊自铭早十年,有违常理。此砚吴笠谷先生断为赝品应无疑问。
风字砚·得砚
朱彝尊风字砚,余得之于二十年前。收藏过程一波三折,其经历足以令人回味。一天,我的盛泽友人从嘉兴归来对我说:“今天我在王店觅得一方端砚,本想带回让给你,途中遇到桐乡虞自正先生,虞先生一见心喜,非要加价索去。因为都是熟人,难为情,砚台只能让他了。”同时,他出示一纸用铅笔涂抹的砚铭拓片,行草书体:“动万物,莫若风。我行四方惟汝从。彝尊。”印章为阳文“朱十”。书法清健洒脱、笔势飞动,结体雅秀、顾盼生姿,刻工精湛,一望可判为彝尊原铭,惜已为友人取去,怅怅然有所失。http://s13/mw690/00264e9ygy6Rj5ENVdaac&690
http://s1/mw690/00264e9ygy6Rj5EW5bO40&690
过些时日,我趁休假赶往桐乡老虞处。虞告知此砚已在圈中流传数人后归陆康声先生。近由一古玩业者携去上海代售。我想此物恐与我无缘矣!在收藏过程中与心仪之物失之交臂是常有之事,我的朋友萧海铭先生常道:“物无常主,唯有缘者得之。”
半年之后,我因事去桐乡,顺便探望虞自正先生。其时他正在家中作画,桌面上有三四方旧砚,风字砚赫然在其中。因为我研究拓片多时,对其形制及铭文书法已了然于胸。看到熟悉的书法,心中不禁一阵狂喜!虞自正先生云:“此砚携去上海后,因价格问题终未成交,我知您喜欢,故重新拿了回来。”我知此砚与我有缘,当即付款并称谢不已。
自从知道此砚由陆康声托朋友携去上海出售,我已不存幻想。海上藏家识者众多,况在当时亦非天价,此砚不可能再转回桐乡。这次意想不到的惊喜,真的只有“缘分”两字可解。
我捧着砚台回到家中仔细观赏,累日不厌。风字砚长15.8厘米,宽11.9厘米,上端略小,下端略大,外形类“风”字。古人一般将此类砚形象地称为风字砚。该砚石色紫中带青,温润细腻,砚堂微凹,因使用年久略有风化,抚之如小儿肌肤。石的三面有黄膘,即所谓“子石”。关于子石,古人有颇多论述。《端溪砚史》称:“凡岩石皆有黄膘,如玉之瓜蒌也,胞络黄膘凿去方见砚材,世所谓子石也。”又云:“昔人云山中有自然园石,或剖其璞而得之焉,谓之子石。”
风字砚·鉴砚
由于朱彝尊位高名重,时有逐利者制赝售假,鱼目混珠。
嘉兴张廷济在其著《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中云:“朱太史瞻闻鸿笔,片纸兼金。梅里人仿镌复刻藉为衣食资者不一而足。”年深日久,给“朱砚”鉴别带来一定困难。如著名朱砚“竹垞著书砚”,除上海博物馆外尚有几处收藏。时至今日,仍偶尔会在古玩市场和拍卖公司拍品中出现带有“竹垞”款的旧砚,其中多有仿品。
鉴别砚的真赝,一般应从石质优劣、做工和形制是否符合时代特点、铭文内容及书法、镌刻、使用的痕迹、有无流传记载、砚台出处等方面综合分析确定,需要具备多方面的知识和积累。如有破绽,一般应存疑或判为赝品。
再来观察这方朱彝尊风字砚。
选砚首重石质。朱彝尊先生对端砚石质判别既精,要求亦高。从两处记载他购砚石的文字可以看出他对老坑石的偏爱:“购水岩石百余”,“得西洞石数千斤归。”西洞石即水岩,端溪诸坑中以水岩石质最好,故竹垞有“得水岩而诸山之石可废”之慨叹。
“水岩石其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摩之寂寂无纤响,按之若小儿肌肤,温软嫩而不滑,秀而多姿。握之稍久,掌中水滋,盖笔阵图所谓浮津耀墨无价之奇者也。(《端溪砚史》)”因此鉴别是否“朱砚”,要注重石质。如果石质平平,一般不会被竹垞先生选中制砚。
做工。做工须圆浑大气方符合士人气质,雕琢繁复、艳俗突目或做工粗劣者,一般不被读书人喜爱,亦不符明末清初士人之风尚。而此砚随形依势,十分简洁,有明显的时代特征。
砚铭。砚铭是鉴别文人砚真伪之最重要依据。古人对砚铭十分重视,《端溪砚史》云:“刻砚宜慎,必使砚与人并传,文与字并绝,加以刻工精妙,斯可以铭。若强作解事,蹈袭庸腐,混题姓氏,乖悖古法,殊污此端友也。”
这方风字砚的砚铭短短十三字,紧扣“风”字,十分切题,且文辞优美,言简意赅,字字珠玑,令人叫绝!显见作者功力非凡,堪称砚铭中之精品。砚台做假,最难还是铭文。逐利者往往不具备很高的书法素养,摹刻铭文往往比真品呆板生硬,虽力求形似,而无法做到笔笔无瑕疵,容易露出破绽。而此砚铭书法精美,刻工精湛,且字口与砚面包浆一致,堪称完美。砚台的包浆熟旧,墨锈累累,因年深日久,砚面已略有风化,磨损痕迹自然。
这方风字砚还有确切的史料记载。康熙年间著名书画家、鉴赏家福建林涪云所辑《砚史》中,在《汇古砚及诸名人砚铭》篇中收录朱彝尊砚铭两则。一是绹砚:“九经之潭深若井,子欲汲之有修绠”;二是风字砚:“动万物,莫若风。我行四方惟汝从。”
绹砚铭,在吉林文史出版社近年出版之《曝书亭全集》作“徐七来索绹砚铭”;风字砚铭在该书中也有注:“‘动’,《竹垞文类》作‘妙’。”有朋友认为,“动”一作“妙”,是古籍中常见的辗转传抄之误,但现在有了上述这方朱彝尊风字自用砚的实物,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应该明确为“动”字,而不是“妙”字。”
“动万物,莫若风。”世界上能动摇万物的只有风,大风一起飞沙走石、天摇地动。短短六个字却文辞精彩、充满豪气,可谓笔力千钧,气势慑人!“我行四方惟汝从”,朱彝尊游幕出仕几十年,风尘仆仆,行走四方,只有此砚始终跟随着他。
“一泓端州石,晨夕心相与。”朱氏的砚癖情痴,跃然纸上。他视端友为知己,如友似仆,形影不离。寥寥七字充满生活情趣。旧时,作为一名文人,笔与砚不可一日或离,就像现在的文化人须臾不能离开电脑一般。“石癖生平亦太痴,摩挲一日几临池。”而石砚沉重,旅途漫漫,辗转迁徙,大者不利携带。风字砚的大小适中,作文、书法皆能从心所欲,选为随身之物,亦在情理之中。
我常思忖,朱彝尊作为一个大文学家、诗词家、书法家,有多少绝妙好辞、书翰佳作出自此砚?
风字砚·砚缘
得此砚二十年后,我从《曝书亭全集》中读到朱彝尊八世祖朱煜于明代景泰四年(1453)从江苏苏州府吴江县盛泽镇三家村饭字圩入赘嘉兴府秀水县王江泾商河荡黄字圩陈家,遂入秀水籍(今属嘉兴)。我想,可以从我收藏的盛泽古地图中寻找线索。翻开地图找到了三家村的确切位置,再与近年制作的新地图对照,三家村竟安然无恙,其位置在盛泽老镇东南角,距我工作过二十年的吴江印染总厂步行仅几分钟路程,现在已是镇区区域中了。
从朱煜时代算起,距今已五百五十多年。盛泽地区又是吴江经济重镇,特别是近几十年经济飞速发展,大量土地被征用,房屋被拆迁,三家村居然比较完整地保留下来,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嘉报传媒集团的于能、袁培德、黄辉先生,秀洲区朱彝尊研究会的周荣先先生,嘉兴博物馆的庞艺影先生等朋友获知此信息,曾先后来盛泽,到三家村寻访探幽、展开研究,这也是我收藏竹垞风字砚带来的一个发现和收获。
我忽然想到,朱彝尊风字砚不是与我有缘,而是与盛泽有缘。
说起缘分,盛泽方面收藏的另外两方朱彝尊砚也值得一提。
一方是我收藏的石钟砚。二十多年前,我去拜访嘉兴郑保乐先生,看到三方佳砚。一方为明兰亭洮河石砚,砚堂及周边图案为兰亭故事,雕刻精美,背镌《兰亭序》全文,包浆陈旧,品相上佳;一方为仿铜镜砚,正面砚堂平正,反面仿刻汉代铜镜,石质黝黑光亮,反扣于桌上会错认是一面铜镜,此砚雕刻入微,叹为观止。应属所谓乾隆工。惜无款;一方为石钟砚,砚面硺为钟形,典雅大方,背有铭文,有句云“……叩之小鸣大鸣,彝尊为紫田铭”,限于当时经济能力和对文人砚的偏好,我选取了石钟砚。
这方石钟砚长17.2厘米,宽11.3厘米,厚2.3厘米。色紫沉稳,石质温润,书为隶体。铭文紧扣石钟砚。此砚形制为石钟,故云叩之如闻石声、钟声。《礼记·学记》云:“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为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所以人们常用“小叩大鸣”来比喻问学之道。朱彝尊的铭文既具文采又含哲理,即古人所谓“砚与人并传,文与字并绝,加以刻工精妙,斯可为铭”者也。这种信手拈来、点石成金的功夫,也只有像朱彝尊这样的饱学之士才能办到。
铭文中所说的那位“紫田”先生也有出处,清代张云鹤,字紫田,号抱山,海盐人。史载,他“胸次潇洒,兼工书面,落笔有神,尝以所作山水署石田(沈周)款,人莫之辨。工书,终身不娶,出入以琴相随。邃于诗,著《抱山诗钞》,邑令舒瞻为之序。”可惜我没能找到张紫田的确切生卒年月,有资料记,他在乾隆年间尚在世。
一方是张光锭先生收藏的朱彝尊砚。盛泽张光锭先生数年前在嘉兴古玩市场觅得一方朱彝尊砚。砚为长方形,长11.3厘米,宽7.6厘米,高1.5厘米。背有铭文:“有石若兹,何以玉为。竹垞铭付桂孙。”http://s6/mw690/00264e9ygy6Rj6Ii80Bf5&6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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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砚是朱彝尊赠给大孙子桂孙的,与张叔未《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所载另一方给次孙稻孙的半月砚是一对。张叔未那方砚上有铭文:“如月之恒,君子之光,以莫不增。竹垞铭付兰孙。”http://s12/mw690/00264e9ygy6Rj6MnHjt2b&690
张叔未题注:“朱竹垞太史半月砚石质温润,真水岩上上神品,太史隶行铭识精妙绝伦,文房瑰宝也……稻孙字稼翁,太史之次孙……兰孙盖其原名,犹长孙桂孙原名桐孙也。”
半月砚经张叔未鉴定为真品无疑,光锭先生所藏砚铭亦为隶行,书写风格与半月砚相同。其中“为”字隶法与石钟砚“为”字隶法如出一辙。光锭先生刚收入此砚时我曾把玩,因年久墨锈包裹,石色较难分辨。此次为撰文,重新诣张府观赏,此砚石色淡紫,沉静温润,包浆老旧,岁月留痕,抚之如小儿肌肤,当为水岩无疑,佳砚也。
闲来焚香品茗,摩挲把玩古砚,仿佛仍能嗅到先贤散发的淡淡气息。但,可能这只是爱砚者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