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似闲云有蒲华 读《蒲华竹石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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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仲中晓
2011年,嘉兴美术馆收藏到蒲华竹石册页一本,缎面推蓬式,由浙江省文物管理局鉴定为国家三级文物。该册页题签署“蒲华竹石册,丁卯十月,观无居藏”,盖白文朱印“周承德”。
推开第一折,右侧起手,提按起伏,绘有中空镂透之太湖石一块,石面右侧零星点苔。画面右侧,三根细竹从灵石的后面向前、向上穿出,凤眼式交叉。细竿和往常一样,无竹节勾点,小字形结构。下端竹叶上仰,上端竹梢下俯,竹叶上浓下淡,似从上至下撇竹叶而一气呵成。画面左侧中段落款“蒲华”,下钤白文朱印“作英”。
第二折,一块锐石竖于画面中间,用笔左起勾勒,右侧旋即侧锋横扫,略浓墨色点苔。三支细竹穿出,两支上仰、一支从灵石后面穿过竹梢下俯,无竹节勾点。右侧落款“胥山野史”,款的左侧一方白文朱印“蒲华之印”压在字角。
第三折,画面上没有蒲华惯有的灵石,绘有两三支风竹,落款“潇洒出尘,蒲华。”钤有白文朱印“作英”。
后面两折绘有竹石,分别落有单款“作英”,钤朱文印“蒲华”及单款“作英”,钤白文朱印“蒲华诗书画印”。第六折,款“仙籁,作英仿梅道人”,钤白文朱印“蒲华诗书画印”,此处的“梅道人”指梅花道人吴镇。后又是单款“作英”,钤白文朱印“蒲华印”。此后,自第八折起均为长款,分别为:款“番番新竹上青霄,作英写”,钤白文朱印“蒲华印”;款“记得山斋秋夜听,满庭瑟瑟弄寒声,作英写”,钤白文朱印“蒲华之印”;款“南园风雨,拟坡仙,作英。”钤白文朱印“蒲华印”,此处的“坡仙”指东坡居士;款“不可一日无此君,蒲华。”钤白文朱印“作英”。第十二折,单款“作英”,钤朱文影“蒲华”。
从整部册页的用笔用墨来看,此非蒲华落魄之作。王伯敏说:“蒲华喜画大幅,饱墨淋漓,能以气势磅礴取胜者,吴昌硕外,唯蒲华得之”。蒲华是晚清“海派”具有创造精神的画家代表之一,从他的中锋用笔来看,沿袭了中国传统绘画的要旨。为什么蒲华从众多的“海派”画家中一跃而起?除了他绘画的气势磅礴、笔墨淋漓,书法龙蛇游走外,最重要的是他的书画体现的是“洒脱”两字。他摒弃了这一时代多数画家追求的那种严谨、稳重,还有“海派”画家特有的那种“讨人欢喜”。
蒲华的这种“洒脱”、“率意”并非他有意苛求,也并非如当代人的那种变法创新,而是那种早年应试不得、中年亡妻断弦、晚年寄人篱下等坎坷漂泊经历使然,这促使他常以诗赋抒情,以笔墨宣泄。旁人无可仿效,唯有蒲君独步。
细细分析蒲华的从画经历,不外乎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1863年以前。出生、读书、应试、习画……此阶段是蒲华的知识、创作启蒙积累期。蒲华习画得益于范湖居士周闲的点拨,张鸣珂《寒松阁谈艺琐录》记嘉兴人周闲,“与大吏龃龉,挂冠归乡。善画花卉,尤工篆刻,性简傲,喜远游,乡人鲜识之者。”可见周闲的地位和对蒲华早年的影响。虽说如今难觅蒲华存世的早年作品,但从他作品的用笔用墨可以看出,蒲君是受过“鸳湖画派”正统传授的。
纵观这部册页,无论是出枝中锋用笔、交叉破枝,还是竹叶的组合排列、干湿浓淡交替互用,抑或回锋贯气,均恰到好处,每每直达笔尖。这表现出蒲华对“鸳湖画派”特定用笔符号的胸有成竹、了如指掌,足见他少时的才思敏捷,后人不难揣测出他在那个时期积累的传统绘画深厚功底和超然灵性,这些都对他日后绘画艺术有着重要影响。
第二阶段从1864年至1893年。蒲华32岁时,其妻缪晓花病故。他赋悼亡诗曰:“履霜凛九月,香草奄忽摧。美人自千古,魂梦飞不来。”怀揣酒瓶的蒲华失去了先前乐游好诗的雅兴,如浮云野鹤般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往返于嘉兴、上海、杭州、宁波、台州之间。他以书画自给,或因老友相约替人补壁以润笔度日,他也曾做过官府幕僚,但为时不长,于是
生活逐渐失去规律。在这种状态下,他的画风初步形成。蒲华从弱冠年华时的满怀憧憬,到魂失迷茫后的鬻画为生,从此顾忌全无。他的这种状态,我们从他的诗、书、画上都可以得到解读。
蒲华这个时期的诗并非平仄工整、韵律协调,而是随性出口,只寄性情与其中而已,可说胸中已无大志。蒲华书法学“二王”而近献之,后涉研东坡书,效徐文长、朱耷,精研旭、素草书。直至游龙舞凤、笔顺倒施,我们可以从他的书法作品中屡屡可见一斑。他的“墨竹”尽管率意放纵,却仍不失法度。在其极不经意处,便是其极经意处。此均得益于他的先师范湖居士周闲授徒有度。
很多海派画家过着热闹的市井生活,他们日进斗金,在安逸的生活状态下,怎么可能纵然出率气?我认为,与“诗书画”相守一生的蒲华,其“豪横人间一支笔”,起先也决非主观意识上的一种恣肆纵横,但他的那种生活状态,让他在不经意间通过修炼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甚至,也许蒲华自己也自始至终未知其中的玄机也。
蒲华创作的第三个阶段是从1894年至1911年。那时,63岁的蒲华正式寓居海上,自榜“不染庐”,室名“九琴十砚楼”。蒲华在沪的生活并不同于吴昌硕、任伯年、虚谷,相对波澜不惊。
任伯年在26岁,即1869年到上海,海派画家的交椅坐定。蒲华寓沪的第二年(1895),任伯年卒于沪上。彼时,蒲华年长吴昌硕12岁,和吴昌硕的关系在师友之间。据林树中《吴昌硕年谱》记载:“1872年,吴昌硕挑着一肩新行旅,毅然离家远游”、“由于先生待人以诚,求知若渴,各地艺术知名人士都乐意与他交往,其中尤以任伯年、张子祥、胡公寿、蒲作英、陆廉夫等友谊尤笃,相互切磋,几无虚日。”不过,蒲华的境遇和吴昌硕却大相径庭。
1911年夏日,80岁的蒲华醉归寓所,长睡不起。吴昌硕等为其办丧事,当时由海虞沈汝瑾撰蒲华墓志铭,安吉吴昌硕书并篆额,虞山赵石镌刻,由徐星洲护送至嘉兴。因墓已封,刘山农等乡人议定,将铭石嵌藏于南湖鉴亭之内壁。2000年,铭石移嵌在嘉兴蒲华美术馆内的“蒲华纪念室”墙上,供人凭吊。
《蒲华竹石册》上的题签“蒲华竹石册”是行书笔法,所记“丁卯”年应是什么年份?钤有“观无居藏”白文朱印的周承德,又是何许人呢?
周承德(1877-1935),浙江海宁人,字逸舜,又字佚生、轶生,号轶翁、观无居士等,室名观无居。他是学者、书画家,亦工刻印。作为南社社员、清光绪年间的廪生,周承德曾入日本成城学堂、早稻田大学等学习,回国后致力于教育事业。很早就接触了达尔文的进化论,为浙江早期宣传进化论者。周承德历任杭州求是书院、浙江高等学堂等校教职,也是早期西泠印社的赞助社员。他博学好古,善汉隶、八分及唐楷,书法谨严浑穆。能画兰竹,喜治印,所作印章,饶有秦、汉、六朝神韵。
再来看题签的“丁卯”年,1867年是丁卯年,周承德显然没有出生。一个甲子后,即60年后的丁卯年是1927年,周承德那时49岁,而蒲华离世已16年,我们据此可以推定周承德是在这一年为这本册页题签落款的。
《蒲华竹石册》的12折画心均没有双款、复款、长款,也没有写录时间、地点,这符合蒲华画画时的大笔挥毫、随性撩拨的个性。从册页的第二折画面左右两侧同一部位均有暗洋红印迹来看,这12幅册页似乎曾被随手夹在洋红圈点过的书札中间,日后受潮导致红印迹的渗透。
周承德是个习诗文、懂字画的人,与蒲华为同里,向大他45岁的蒲华讨教字画也是常理,或付以定金求以墨宝,供日后研习也未可知。蒲华也是个受过正统私塾的人,有懂行的乡邻老弟求教,在笔墨上当然全力以赴。从册页的用笔用墨上分析,这本册页为蒲华晚年较认真的作品,决非草草应付门客。蒲华离世16年后,名声渐起,周承德翻开多年前夹藏的这12幅蒲华竹石墨宝,求人装裱推蓬式册页,自行题签“蒲华竹石册”,于是就有了这部册页的来历。
其实,凭借吴昌硕当时在上海的地位和声望,是有条件帮助以鬻画为生的蒲华的,哪怕接济或介绍一些官宦关系,助推一下蒲华当时的名声地位,吴还是有这个条件的。只因蒲华晚年看淡功名,乐意平淡生活。他有诗云句:“看来尘世知音少,好向深山读道书。”或许他是想大隐于市,可惜没有那个条件罢了。
蒲华,这位“不染庐”的主人,天资超迈,身如野鹤,心似岫云,淡泊名利,敝屣权贵,迈古超今,戛戛独立于世,卓然自成一家。蒲华画自己的画,写自己的诗,读懂他画的人说他好,读不懂他画的人说他拙,蒲华全然不在乎。九琴十砚何所为?只求一壶浊酒,一曲“凤求凰”,一抹“墨竹”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