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 五 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穷。

　　　　　　大直如诎，大巧如拙，大赢如绌。

　　　　　　躁胜寒，静胜热，清静可以为天下正。

这一章无疑是从对立统一的观点出发，最后推出“清静可以为天下正”这个政治理念；在这一点上，历来注家的认识没有分歧，对每一句的具体解说，则还是“异彩纷呈”。——本章的文字，帛书本保存完好，与王本仅一字不同：在王本，第二段的三个“如”字都作“若”。

【解说一】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穷。

这开头四句带有“导论”意味，所以我处理为独立的一段。似乎好懂，其实不然。我的思路是：

1、头句的“成”是与“缺”对言的，自是“完满”义；“弊”的义项很多，考虑到两句的抽象意义应是一致的，“不弊”必与后句的“不穷”相当，所以定是“不穷竭”的意思（《管子·侈靡》：“泽不弊而养足。”其中“弊”字就是竭、尽义）。——后句“沖”和“盈”相对待，无疑是“空虚”义，即这个“沖”同“盅”（“盅”是没有把的小杯子，中空，所以也用以喻指空虚了）。

2、“大成”、“大盈”是指“物”，还是指“人”，抑或就是指这二“性状”？我以为，没有必要针对“物”来发这番议论，而性状作为性状，其本身是谈不上“若缺”、“若沖”的；所以应是指“人”：“大成”是指取得了极大成功（或成就）的人，“大盈”是指内心十分充实的人。因此，“若缺”、“若沖”或是别人对这两种人的观感、评论，或是他们的“自我感觉”；想到下文说的“大直”、“大巧”等也都可以理解为人（“大巧”只能是指人，“大巧的东西”是谈不上“如拙”的），就更应相信老子原意必是如此了。——事实上，一个人有大成功、大成就，必是因为他有大志，决不骄傲自满，从不故步自封；这在别人看来，就是虚心，在他自己，则是觉得“若缺”。所以“若缺”的上述两种可能的含义是统一的。对“大盈若沖”，同样可以按这思路理解。

3、两句中的“用”字又是何义？我的想法是：既然“大成”、“大盈”是指大成、大盈之人，这两句就不仅仅是说他们并不因为“若缺”、“若沖”而受到不利的影响，更含有这个意思：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的“用”才“不弊”、“不穷”。我据此断定：这两句内部两个分句之间不是转折关系，而是因果关系。于是进而知道：既然两句说的原因不同，指示结果的“用”字就不必同义。所以前句的“用”字是“发挥作用的”的意思，“其用不弊”直接是说“故而他永远都有发挥作用的余地”；由于是在他自己的工作上发挥作用，实际意思就是说他对工作精益求精，简直没有个完。后句的“用”字则是采用、接纳的意思（《史记·秦始皇本纪》：“秦用李斯谋。”）当然是指“采纳”别人的长处，所以“其用不穷”是说他（由于老觉得自己修养还不到家）总在学习吸收别人的优点，永不停歇。——可见这两句都是讲大德之人，前句重在讲他因为不自满，成就必大，后句重在讲他由于虚心，才德必高。

【辩析】

这两句，就我所见，注家们的理解同我多有不同，主要是：都不认为“大成”、“大盈”直接就是指人；都以为这两句各自的两个分句之间是转折关系，故译文用 “但”字或“却”字连接；都把两个“用”字理解为“作用”的意思；对“弊”字，许多人作“望文生义”的解释，翻译为“衰竭”、“败坏”。——例如：《译注》的译文就是：“大完满好像有欠缺，而它的作用却不会有衰竭。大充实好像空虚，而它的作用却不会穷尽。”《译注》将“大成”、“大盈”译作“大完满”、“大充实”；“其用不弊”句，任先生翻译为“可是它的作用不会败坏”，沈先生译作“但它用不坏”。

【解说二】大直如诎，大巧如拙，大赢如绌。

1、先说一个意思：这三句，王本作“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三个“若”字是“如”的同义词，前句的“屈”通“诎”，故都不必介意，末句则必须加以甄别：“赢”、“绌”换成“辩”、“讷”，虽不能用假借来解释，但“讷”指言语迟钝、缓慢，“大辩若讷”是说能言善辩的大家像是笨嘴笨舌，常会口吃难言；“赢”指“有余”或“赚钱”，“绌”为“短缺”、“不足”义，故“大赢如绌”是说赚了大钱多有盈余的富裕人家，花起钱来常像债台高筑的穷困人似的，显得十分吝啬：可说二者的喻义没有大的区别，也都同前两句“合拍”。——但我的想法是：第一句是从品德方面论人，第二句是从才能方面论人，第三句若取“大辩若讷”，仅仅着眼于个人口头表达能力，同前二句就不相匹配了（轻重不一致），而且与第二句有点重复，三句作为一个“句群”，一个段落，就显得不伦不类了；若取“大赢如绌”，则没有这个缺点，而且正需要有这样一句，因为这句的内容既不是讲品德，又不是讲才能，但仍然是评论人的“为人方面”，而且在“份量”上又足以同上二句并列。因此，我选从帛书，作“大赢如绌”。

2、确认上段的“大成”、“大盈”是指人，就可以甚或必须认定这三句的“大直”、“大巧”、“大嬴”也都是指人（后面可加“之人”二字）；反过来，如果肯定这三“大”是指人，对于将上文的“大成”、“大盈”理解为指谓一类“人”，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支撑。——就因为想到了这一层，我认定本章说的五“大”都是指称一类人。  

2、头句的“直”字不仅仅是“正直”义，更有“直爽”义，即是孔子说的“直而无礼则绞” 的“直”（《论语·泰伯》）。真正正直又懂礼貌的心直口快之人，说话必是也很注意场合的，不会不顾他人感受，只顾心里怎样想就口里怎样说；就是说，他说话也一定讲究方式方法的。这不就会使得他对人说话也常常“拐弯抹角”了？这就是“如诎”。可见这“诎”通“屈”，因为是就说话而言，所以加了个“言”字作偏旁。“诎”字的本义也是指“言语钝拙”。——按这思路，“大巧如绌”也很明白了：是说十分灵巧，其工作成果显得非常完满、美妙的人，做事必定非常认真，小心谨慎，一点不敢“违规操作”，所以外人看来他有点笨拙。这也是说得很中肯的。第三句，上面已经解释过了。

3、这三句的句式和一般内容，同上两个“大”字句并无区别，怎么后面不追加一句，指出“其用”如何了？我的理解是：并非不可以加，作者又举这三列，是为了增强上面两个复句表达的观点的论证性，只因针对此三例可以说的“其用不×”都很明显，读者一定领会得到，就“启而不发，略而不说”了。——就是说，到这三句为止，他要予论述的，亦即想让读者通过这些事例去领悟的，乃是五个“大”字句共同体现的观点，而且已经很清楚很明白了，那就是：对立面的任一方会因其相反的一方而得到加强。

【辩析】

1、“大直若诎”句，也许是由于王本作“大直若屈”，“屈”明显是弯曲义，所以注家们多直接把这一句理解、翻译为“最正直的东西好像是弯曲一样”。说“东西”正直，这令人费解。——任先生译作“最正直好似枉屈”，像是把“直”理解为“直人”，但句义很不明确，只是一种“含混译法”。

2、这三句，《译注》从王本，其译文是：“大直好像弯曲，大巧好似笨拙，大辩好似木讷。”——《今注》的，前两句意思全同，第三句稍有改动：“最卓越的辩才好像是口讷一样”

【解说三】躁胜寒，静胜热，清静可以为天下正。

对这三句，“语感”强的读者必会很快想到：承前两个“胜”字句读来，末句等于说“清静胜天下正”，实际意思是：清静的人可以担任天下人的首领。我相信这感觉不错，“理性根据”是：这三句是一个新的句群，一起表达可从上文推出的结论，也即本章的主旨意思，但真意全落在第三句；所以前两句像是先打两个比方，让末句“出场时”含义更其明白，而且更有说服力，故而此句中的“可以为”很像是前两句共有的“胜”字的变文。——于是知道了：

1、前句的“躁”是“趮”的借字（帛书就作“趮”），“疾走”义，抽象意思就是“动”，是“静”的反义词；“胜”是三十六章“柔弱胜刚强”的“胜”，“能承受”的意思。所以前句直接是说：好运动的人能够承受寒冷，简言之就是不怕冷。这意思是“隐射”头段头句，即是那一句的“变文概括”：“大成若缺”的人是精益求精而且永远“到不了头”的人，不就是总在向前走的人，也即“躁”的人吗？“其用不弊”不就是说他因此能够克服成功路上的一切困难，亦即“胜寒”吗？（“寒”有贫困、卑微、恐惧等义，此是喻指阻碍、困难，艰辛）。——第二句的意思就更明白了：“静”是指内心平静，常言道，“心静自然凉”，故直接是说内心平静的人不怕热；而“大盈之人”即内心充实的人当然最为心静、无欲；这样的人一定头脑清醒，更能分清是非，知己知彼，因而也就最能吸纳别人的优点。

2、末句的“天下正”，也就是三十九章“侯王得一而为天下贞”的“天下贞”：“正”通“贞”，也是指“领袖人物”。——注意：这末句说的“清静”乃是暗示“无为”。 领袖人物怎么能够毫无作为呢？问题是，如果他的“为”不是实现他个人私欲的手段，一点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就同一般说的“有为”相反，就该叫做“无为”了。由于“清静”意味着“无欲”，“无欲”意味着“不想干预别人”，所以这里用“清静”暗示“无为”，当作“无为”的替代说法了。因此，本章说白了，还是教诲君主：你“无为”了，你的领袖地位也就有保证了，不可动摇了。

【辩析】

1、这三句，我未见有按我的思路理解的，没有哪位注家将前句同本章开头两句挂钩，多半认定“胜”字是战胜、胜过义，自然更不会认为末句的“可以为”相当于“胜”了。——《译注》的译文就是：“运动能抵御寒冷，安静能制服炎热。而只有清静才是天下万物的准则。”——且不说末句文理不通，令人费解，仅凭前两句既显得同上文没有联系，来得突然，又与后句毫不相干，后句却用“而只有”领出，就可肯定这译文一定有误。

2、末句中的“正”字，《今注》从蒋锡昌说：“‘正’者，所以正人也，故含有模范之义。”其译文是：“疾动可以御寒，安静可以耐热。清静无为可以做人民的模范。”——我不做辩析了，只说一个意思：加上二十二章“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句，和二十八章的“为天下式”句，共有四个“为天下X”句，结尾的“正、贞、牧、式”四字确有联系，含义稍有不同，但只是侧重面不一样，完全可以统一到“领袖人物”身上。因此，我以为不必太纠缠于彼此的差别，老子说这些话时，着眼点可能就在“作君主”这个共同点上，因为在古代，君主实际上是被视为领导人、楷模、范式、裁判者的统一的。

【译文】

工作取得了极大成功的人，会老觉得还有欠缺，所以他精益求精，简直没有个完； 内心极为充实的人，则会老觉得修养还不到家，所以他总在查漏补缺，不断学习、吸取别人的长处、优点，永不停歇。

十分正直直爽的人说话像是吞吞吐吐，词不达意；十分聪慧灵巧的人行事像是笨手笨脚，力不从心；十分富裕阔绰的人花钱像是吝啬小气，捉襟见肘。

就如好运动的人耐得住寒冷，内心平静的人耐得住炎热一样，清静无所欲求，不想干预他人活动的人，可以担当天下重任，作万民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