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章

希言自然。

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孰为此？天地而弗能久，又况于人乎？

故从事而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   德者，道亦德之，同于失者，道亦失之。

信不足，有不信焉。

本章同王本有着颇多重要的区别，历来的注释又是以王本为依据，所以我的解说将不涉及未见到帛书本的“前人们”，对完全按王本作的注释和翻译，也不多作辩析了。

【解说一】希言自然。

1、本章这起首句是什么结构？这是要首先予以明确的。肯定不会是动宾结构：老子正是要人“多讲”自然呀，怎么会教人“少讲”呢！注意：“希”是“稀”的本字（《书·尧典》：“鸟兽希革。”《论语·公冶长》：“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所以这一句应取另外两种读法：

①可视为主谓结构，即“自然”是对“希（稀）言”作“评价性陈述”，直接是说：少讲话合乎自然，也即符合规律，或者说符合于道；这大概是对君主作告诫，所以其实是说：少发号施令、少颁布专门用来约束百姓的政策、法规等等，乃是君主理应遵循的最高原则。这自是客气说法，其实是说“不发、不颁”。——注意：按这理解，这个“自然”就是二十五章说的“道法自然”的“自然”，是与“人为”对言的，即是指谓“万物都要求按其自身固有本性活动”这条大规律（“法”是效法义，而效法就是依从），只不过用作形容词，相当于“合乎自然的”了。又，对“希言”作这种评论，无疑暗示了：君主“多言”、滥发政令，就是十六章说的“旁作”，因此，要是转到“希言”了，就是“复归其根”，就是“复命”。联想到这些，对此句的领会就具体了，深刻了。

②也可视为联合结构，即把这一句看作是两个并列的祈使句：前句的“言”字表明了“言”有特定的对象，“希”字直接是对“言者”（主体）提要求，但“意”在要他少干预那对象的活动；为了意思显豁，就追加后句明确之。——按这理解，“自然”就是十七章说的“百姓皆谓我自然”的“自然”，不过在这里用作一个省略句了，说全了是：让对象自由地活动，自己成全其意愿，能谓“我自然”。

2、上述两解明显相通，而且互相补充、发明，你取哪一解都可以。但我还要说，尚有第三种解法：认为这个“希”字乃是十四章“听之不闻名曰希”的“希”，指小到难以听见的声音，也通。这样，“希言”就是指“几乎听不到的言说”，等于“不说话”了；这当然意味着对“有为”的否定，仍然是指不发布干预百姓活动的政令法规等。至于“自然”，可维持上述两种含义不变。这个理解同上述两解也明显相通。——可见本章这起首句，不管怎样分析都归结为“不要干预百姓”，要“无为而治”这个“老子思想”，而作者首先说上这样一句，只是摆出本章所作论述的理论根据，逻辑起点，不是要予申说的主旨，主旨是下文“故”字领出的几句。

【辩析】

1、这一句，《今注》的译文是：“少发教令是合于自然的。”还有个长注，其中说：“‘希言’是合于自然的，和五章‘多言数穷’成一个对比。‘多言（政令烦苛）’是不合于自然的。‘希言’和二章‘行不言之教’的‘不言’，意义相同。”后一点说得不错；说“成一个对比”，是因为该书将五章中“多言数穷”句理解、翻译为“政令烦苛反而加速败亡”了。——但该句说的“多言”，我认定本为“多闻”的，且是“多方打听”的意思，非指“政令烦苛”。

2、《译注》给出的此句译文，同《今注》的几无区别，还在注释中引蒋锡昌说：“‘多言’者多声教法令之治；‘希言’者，少声教法令之治；故一即有为，一即无为也。”——这说明征引者与被征引者对此句的理解都准确无误。

【解说二】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孰为此？天地而弗能久，又况于人乎？

1、这一段字面义好懂：“飘风”即狂风，“不终朝”当是说“不会刮一整天”，即这个“朝”字是指“一日”（《诗·卫风·氓》：“夙兴夜寐，靡又朝矣。”其中“朝”字就是指一日），为了不重复“日”字，就说“朝”了。接下的“孰为此”是针对两句中的“不”字而发，即是问：是谁让它们停止的？——此问预设的、不必明言的回答是：那只可能是天地；所以最后就此发感慨说：连天地都不能让狂风暴雨长久不停地继续下去，就更不用说人了。

2、难懂的是：怎么说了句“希言自然”后就说这样一个意思？历来注家多有人因为说不出这里的联系，就断言“希言自然”四字“当属上章”。我的体认相反：这几句乃是对首句“希言自然”之真理性作举证和论证。——这里，老子的思路是：先把急风暴雨决不能持久作为不争的事实摆出来，接着问“孰为此”是启发听者思考其原因；老子相信听众思考的结论是：这不是谁“为”的，是风雨自己的本性决定了它们不能长久地持续施暴的，于是就用“天地”指代万物“自身固有的本性”，说了后两句“评价性结论”。所以，这段话乃是用一个尽人皆知的事例（选用暴风骤雨这事例，是因为这是人最不愿意发生的，暗示如果可以人为地改变之，那它一定早就被人改造好了），说明事物的本性是不会因受外界的作用而改变的，你要去改变，那只说明你在“反自然地行事”，结果必归于失败。这不就是对“希言自然”作说明论证吗？

【辩析】

1、这几句的头上，王本有个“故”字，“孰为此”后有个“者”字，接下还加了“天地”二字作答。对此，高明先生做了考证和辩析后结论道：“从经义分析，无‘故’字是”，“今本中之‘者’与‘天地’二字皆为后人妄增，非《老子》旧文。”——我很以为然，只是觉得头上的 “故”字可看作发语词，即相当于“夫”字，加了无伤经义，不必说是“妄增”。

2、此段话中的“朝”字，《今注》、《译注》和《新译》都翻译为“一早晨”，恐怕不恰当：狂风刮一早晨还是常有的。——冯友兰先生在援引了这段话后解释道：“就是说，急风暴雨是不能持久的。在它们正在势头上的时候，不要去碰。等到它们势头衰下来的时候，就可以很容易地制服它们。这就是《老子》所说‘以无事取天下’。” 他根本不提这段话同“希言自然”的联系 。我以为，这说明冯先生也未能把这段话读懂。是的，这可能是因为他接受了“希言自然”句“当属上章”的意见，可这个“接受”也说明他“未读懂”。又，《沈著》说：“‘希言自然’是本章的主题”。当然，这是以译者对这一句的解释为基础的。

3、“孰为此”句，《译注》做的注释是：“为此：指生成狂风暴雨的原因。”翻译为：“谁让它们这样的呢？”——这是个“小小的误注误译”：注译者没有看出，此问乃是针前两句中的“不”字而发，误以为是问暴风雨“生成”的原因了。这个误解使得该书又将后句误译为“天地况且不能持久，何况人呢？”

【解说三】故从事而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德者，道亦德之，同于失者，道亦失之。

这一段要注意的是：

1、头上的“故”字表明这是上文的推论，但最靠近的上文，即整个前五句，不过是对“希言自然”作“举证性论证”，并未对其内容作发挥；质言之，前五句与“希言自然”是结合在一起的，没有独立的意义。——所以，这“故”字领出的话，乃是从“希言自然”得到的认识，从而也就是对“希言自然”作进一步的发挥，以期听者对“希言自然”有更深刻的体认。

2、前三句开头三字都是“从事而”，只是后两句承前省略了，这个“从事”是古已有之的合词，是专指办理政事（《论语·阳货》：“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诗·小雅·北山》：“偕偕士子，朝夕从事。”）联想到“希言”句是对君主说话，“言”是指颁发政令等，可以肯定这个理解之不误。三句中的“而”字都是表示并列、伴随关系，相当于“并且”，后面的“道”、“德”和“失”字，都用作动词了。——故第一句是说：办理政事时能依道行事、体现了道的品格和风貌的人，必是有道之人。第二句可仿此理解。这里还要注意三点：①三个“者”字结构都是指人，而且是指君主，三句都是判断句。②三句的谓语（即“同于道”等）都是对主语的前途、命运作预测，“同于”是“同……联在一起”的意义。③“失”是“失道又失德”的替代说法，故“同于失”是说“必将遭到失道缺德者的下场”。可见这三句其实是把当政者也即君主分为三个等级。

3、补说两点：一，“而”和“以”常常通用，故将三句中的“而”字看作是“以”的通假，认为“从事而道”是“以道从事”的倒装，也说得通，甚或更好一些。二，“道”与“德”的区别是：“德”是指“道”的某种表现，即体现了道的要求的品格或行为；“道”是“的”根据、依托。

【辩析】

1、这段话，《新译》的译文是：“所以求‘道’的人[应知道]：寻求‘道’的，就与‘道’相同，寻求‘德’的，就与‘德’相同，寻求‘失’的，就与‘失’相同。与‘道’相同的人，‘道’也愿意得到他，与‘德’相同的人，‘德’也愿意得到他，与失相同的人，失也愿意得到他。”——这译文怕难让人读懂。

2、这段话，《今注》的译文是：“所以从事于道的人，就合于道；从事于德的人，就合于德；表现失道失德的人，就会丧失所有。同于德的行为，道会得到他；行为失德的，道也会抛弃他。”——《译注》的是：“所以寻求道的人要与道合一，寻求德的人要与德合一，失道与失德的人与失合一。与道合一的人，道也得到他；与失合一的人，道也抛弃他。”——这两个译文又能让人读懂吗？

【解说四】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这收尾两句在十七章中出现过，我在解说该章时说过，那一章是按“信”的程度，给君主划分为四个等级，故而用这样两句结尾。本章又用这两句结尾，大概是因为这里是按“从事”中体现“道”的程度，也将君主划分为三个等级了。——这说明在老子那里，“道”与“信”有紧密联系，按道行事必有信，人而有信必因其依道行事；“道”是治国理念、追求目标、行事标准，“信”作“守信用”讲，是“道”的内涵之一，作“获信任”讲，自然是得道的必然结果。

【辩析】

这两句，《新译》翻译为：“不值得信任，才有不信任的事情发生啊！——”《今注》的译文同于十七章的，《译注》的改为：“诚信缺失了，民众就不会信从他。”

【译文】

少发政令少干预百姓的活动，这是万物都莫不希望“我自然”这条大规律的要求。

狂风不会连着刮一整天，暴雨不会连着下一整天。是谁使得这样的？（当然是它们自己固有的本性。）天地都不可能使狂风暴雨长久持续不停，又何况人呢？

所以，君主以道治国施政的话，他就与道连在一起；以德治国施政的话，他就与德连在一起；以无道缺德的方式治国施政，他就与无道缺德连在一起了。与道连在一起的人，道一定会让他心想事成；与失道缺德连在一起的人，道也一定会使他身败名裂。

君主对百姓缺乏诚信，就不会得到百姓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