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德充符篇》解说(5·4-3)
(2019-01-21 00:45:50)5·4-3
哀公曰:“何谓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解说】
孔子这段解释“才全”的话,明显分为两部分,其实只有两句话:
1、 从开头起,到第一个“者也”为止,是前一句:这是一个结构复杂的判断句,主语(主项)是“死生”、“存亡”等八个词组构成的总体(“不肖”是“贤”的反义词,因为这不明显,又多了个音节,所以中间加个“与”字),“事之变”以后的话是谓语(谓项),中间的“是”字不是联系动词,而是前八个词组的复指词。——注意:这谓语(谓项)有两层意思:
“事之变,命之行也”是第一层,是断言上述八个两极转换乃是事物的自然变化、按规律运行中的正常表现。——两句的大意相同,只是前句重在客观性,说这些变化都是事物的本性决定的,暗示非人为造作的结果(“事”蕴含“事自身”的意思),后句重在规律性,指出这些乃是天命的安排,暗示人无法改变,只能顺从(“命”字兼有天命和命运二义)。
“日夜相代……而不知其始”是第二层,是进而指出:因此,人虽然切切实实、时时刻刻在感知着、经历着这些变化,却不能探知到它们的由来、原因(“知”字前面略去了“人”字;可以在“而”字前打个逗号)。——“相代”是“相互交替”的意思;“乎”通“于”;“前”是指“人的面前”;“知”通“智”,“规”通“窥”,“始”是产生义,也有根源义。又,末尾的“者也”二字有所“分工”:“者”字是“者字结构”的尾巴,“也”字是表示语气完毕。
2、“故”字之后,直到第二个“者也”为止,是第二句,也是个判断句,是给“才全”下的完整的定义。也让我细作解释:
前两(分)句,与接下用“使”字开头的两(分)句一样,也“应该”用“使”字领起的,只是省略了或者脱漏了,“使”的潜在的宾语,是充当上句主语的“死生、存亡”等八者;“使”的潜在的主体(主语),则是整个者字结构指谓的人(就如说“生我者,父母也”,“生”的主体就是“生我者”)。——于是知道了,这第二个者字结构是指谓一类人,即那使得有关死生、存亡等等的思想、情感并不能够妨碍他心情的平和,亦即根本不可能进入到他的心中,而是使他……的人。注意:“滑和”的“滑”读“骨”,“扰乱”义;“和”指内心的和谐;“灵府”即心灵。
“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句:“之”字是前句中那个未予说出的“使”字的潜在宾语的复指词,即也是指代上述八组对立面(因为三个“使”字的宾语(受事)乃是同一对象),所以此句是对上两句作转折,解释说:(那只是不让那些对立面以相互对立的形态进入“灵府”以致搅乱内心的平和,)而是把它们当做彼此相依,互相补充、相互贯通,而且彼此相悦的东西来接纳的。——这里,“和、豫、通”是联合结构,三者依次指对立面之间的应和关系、共存关系(“豫”通“与”)和贯通关系;“兑”是“悦”的借字(古人往往以偏旁代全字)。庄子对于生死、窮达等对立面的看法正是这样的。
“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句:此句是对上句含义的引申和发明。“使”的宾语还是“之”,省略了;“郤”通“隙”,“日夜无郤”即日夜不停、夜以继日。——这里最要注意的是:“与”是给予义,“物”是指人;春天意味着人的美好、舒心日子;“为”是助词,相当于“之”;所以“与物为春”是喻指上述对立面不仅“不足以滑和”,还是使得“那人”时刻保持好心情的原因;“而”字的作用是把状语“日夜无郤”连接到中心语“与”字前面。
“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句:头上的“是”字是指代或者说复指上两句表达的心态、境界;“接而生”和“时于心”就是字面义,即是“接连不断地产生,时时刻刻都存在于心中”的意思;后面的“者也”二字不专属于这一句,而是“故”字以后到此为止的整个“者”字结构的“尾巴”。——到此为止,才全的人的品性算是介绍完了,所以后面予以点明:“是之谓才全”。注意:此句的“是”字是指代前面的者字结构,可译作“这样的人”;“之”字相当于“则”;“谓”是“称为”义;“才全”是个合词(指人),不是主谓词组。
5、最后我想说个意思:在这里,“才全”其实是说“德全”,从下文看,也是如此。之所以称“才全”而不叫“德全”,是因为上段末句本来就是说“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故而哀公问的是“何谓才全”。至于那里为什么说“才全”,直接原因是不让接下的“德”字显得重复,深层原因是:即使用“德全”状写论述对象,也是着眼于他应对外界变化的“自身根据”,而不是他处理人我关系的态度和原则,而“才”字不仅有才能义,还有“才性”的意思,所以用“才全”更好一些。。
【辨析】
1、“故”字领起的头两句,《今注》翻译为:“了解这点就不足以让它们扰乱了本性的平和,不至于让它们侵入我们的心灵。”《方注》翻译为:所以这些变化不能扰乱和顺的本性,不能侵入纯真的心灵。”——足见两位译者未能体认到,这两句乃是用来说明“才全”者是怎样的人,而不是申述“这些变化”的性质,故而没有看出“不”字前面理当也有个“使”字的。
2、“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句,《今注》作注曰:“‘豫通’,谓安适通畅”,“兑:悦(《释文》引李颐说)。”翻译为:“使心灵是安适自得而不失怡悦的心情。”《方注》用两个顿号将“和豫通”隔开,注曰:“和:和顺。”“豫:愉悦快。”“通:动通。兑:愉悦。”连下句一起翻译为:“这就能够使心灵安适顺畅,而不失去愉悦之情,使这种心情能够保持日夜不间断,而与万物同游于春和之中,这就是……”。
3、“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句,《今注》注曰: “谓是以接物而生与时推移之心(陈天启说)。”其译文可说是对这个注释的解说:“这样就能萌生出在接触外物时与时推移的心灵。”《方注》作的注是:“接:指与物境接触。”翻译为:“这就使在与物境接触时只是客观地反映它而不带任何成心。”——我读不懂这两个译文。
【译文】
孔子说:“生存死亡,落泊发达,贫穷富裕,有能无能,挨骂受夸,乃至肚饿口干、天冷天热,所有这些全都不过是事情的自然变化,也即天命安排的人的生命运行中的正常表现,每天都在人面前交替发生,但人的智慧却不足以探知到它们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因此,那使得所有这些似乎对立的东西都不足以影响他内心的平和,甚至不让它们以对立的形态进入他的心中,只是把它们当做相互应和、相互补充、相互贯通而且总是保持两情相悦关系的二物而接纳之,以致它们其实是在日夜不断、时刻不停地给予他春天般的温暖心情,而他也能够让这种心境接连产生又始终保持的人,就是才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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