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郑摧如 /
潘共杭
一
陈鸣鹤,字汝翔,号雪楼[1],福建侯官人。生卒年不详,或云“明天启(1621~1627年)间诸生”。
陈鸣鹤在《文苑》卷首自道“余自令之(即薛令之,开闽第一进士)而下得三百余人,作凡例而传之,诸后死者不与焉”。郭柏蔚订正《文苑》在卷末交代“先生自云‘后死不与’,故明季名公,若徐兴公、谢在杭、曹能始、陈荐夫辈俱未之及,独幔亭(徐惟和,名熥,号幔亭)早丧得与焉”;《文苑》卷六“徐惟和”作“万历已亥(1599年)熥病侵,……及熥卒”。此其一。其二,赵世显《订正序》末交代“万历丁未(1607年)仲春朔旦,前进士三山赵世显撰”。由此推断《文苑》订正本成书于1607年农历二月初一(明万历丁未仲春朔旦)前。又,王稚登序里介绍《文苑》刊选人物年代“由神龙(705~707年九月)迨隆万(隆庆)(1567~1572年)”,因而成书于隆万年间是不可能了。初步推定《文苑》及其订正本成书于公元1599年至1607年间,即徐熥病侵而逝世与赵世显作《订正序》的年间。
徐熥刚逝世正好被收录,编在卷末恰是按时间顺序。徐熥病逝于哪一年呢?乾隆十九年刊《福州府志》卷六十作“年四十赍志以殁”,却无交代他的出生年。《福建名人词典》说徐熥弟徐出生年为1570年,没有资料证明兄弟二人是孪生,熥为兄,故至少大一到二岁,再减虚岁二,按《府志》说法推算熥的卒年最迟到1606年或1607年正月。根据《福州府志》卷五十三载谢杰“万历三十二年(1604)卒于官”。谢杰被收入《文苑》列在徐熥前面。进一步缩小时间范围,《文苑》成书于1604年至1607年正月之间。
偶然从黄仁生《日本现藏稀见元明文集考证与提要》(233页第二段)翻见:“按游朴(?~1599),字太初,福宁人。万历二年进士,授成都府推官。……陈鸣鹤撰序称其‘乐府格高词峻,声可绕梁;七言古雄逸瑰伟,气可拔山;五言古及诸近体皆雅秀醇厚,正宗遗响;其文则以逮意,不事雕琢,而谹论如云’(参见《明诗纪事》庚十一及本集卷首各序,其卒年据陈鸣鹤序谓‘岁癸丑,秦川有修志之役……是时先生捐馆舍十五年矣’而定)。所著《藏山集》十二卷,乃由其孙游仲卿等刻,刊行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万历癸丑(1613年)前十五年是1599年,为黄先生推定游朴的卒年,而游朴却不见在《文苑》是何故呢?陈鸣鹤《文苑》凡例道:“是编也,宁惟词藻是录,盖亦稽厥行焉。爽德而操掞,则狐语耳,此乃文士之羞也,吾弗录。”难道被陈鸣鹤自称为“乐府格高词峻,声可绕梁;……而谹论如云”的著述竟非“词藻”,而是“爽德而操掞,则狐语耳”的吗?既然不是,怎会有不收录《文苑》的道理呢?再参见《文苑》卷首云:“诸后死者不与焉。”因此,只能说明游朴谢世时,陈鸣鹤当初不得知,故而忽略了,作《藏山集》序时已经是游朴逝世十五年后而《文苑》早已经杀青行世的事。照此看,《文苑》出版绝对不晚于1613。
二
除《文苑》六卷外,陈鸣鹤还撰有《闽中考》一卷、《晋安逸志》三卷、《田家月令》一卷。《闽中考》与《晋安逸志》均收入《明史·志(第七十三、艺文二)》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亦见《田家月令》编录《中国农业书录》(王毓瑚编著)里。《文苑》记唐神龙至明万历间闽中文士行实;《闽中考》是“地方史料的考”,浙江吴玉墀家藏本介绍“是书所考,皆福州府境山川古迹。称得唐人《闽中记》於长乐农家,得宋人《三山志》於徐毼。参以闻见,订志乘之舛讹。其考证旧事,如东冶非东治,泉山非泉州清源山,而越山、冶山皆泉之支麓,冶县非东瓯,炉峰石在南屿不在旗山,旧志本明,新志误删其文,因误移其地,亦颇精核。惟后幅多采小说怪事及僧家语录,未免伤於芜杂”;若言《闽中考》是关于区域地理及考订的书,那么《晋安逸志》则是关于地方人文及传说述事的书;《田家月令》为“农家类著录”,但“此书后来没有人见过”。王毓瑚介绍陈鸣鹤“是明代末期的一个秀才”,看来此“秀才”并不因袭迂儒“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臭毛病,否则也无农家类的“下品”著录,有如陆羽作《茶经》而迂儒鄙视之而不为。此外,本书《增订序》得知陈鸣鹤有《泡庵诗选》,固然为其骚吟收集。
据王少春《纂修永泰县志的两位先贤》介绍说,“永泰县第一部县志——万历《永福县志》(称“明志”),谢肇淛负责纂修《永福县志》,并聘请闽县陈鸣鹤和徐
协修。他们在无留下片纸史料情况下,双足踏遍全县各地询问老人,甚至连卖柴的老人也不放过。在搜集掌握大量史实材料的基础上,进行核实扬弃,研究切磋,日夜编纂,只花26天时间,编写成了。志书分为地纪卷、政纪卷、献纪卷、文纪卷,共四卷7万多字。该志纪事简核严谨,文字雅朴,不虚美不隐恶,为永泰人民留下了许多存史、资治、借鉴、教化的珍贵史料”。当然,《文苑》的编著过程也毫不比此逊色,“汝翔多读宋元秘本,其所辑譔,殆多亲见各家专集,而抉择编订之。”编制方志当访乡问井,其艰辛非同一般,但坐在斋中皓首穷经也非易事,因为《文苑》是有所抉择,绝非滥竽充数,若见集即录,就与依葫芦画瓢无所区别。
除此之外,《四库·集部》(第175~176册)录有谢肇淛撰、陈鸣鹤校《小草斋集》三十卷及《续集》三卷、《小草斋文集》二十八卷。《竹间十日话》卷二载:“世所传《人瑞翁集》乃其子应亮所编,王湛、陈鸣鹤校订,古今体分十二卷。”又,《福建通志》称其早弃举业,与徐熥兄弟共攻声律。从《福建之窗》(2004.12.14)得见徐鹤苹《闽剧儒林班探源回顾》云:“陈汝翔、谢在杭、徐兴公共同研究音韵声律凡三十余年,可见钱谦益著《列朝诗集》中关于陈鸣鹤的介绍”,“戏剧研究者王晓珊的看法:‘曹学佺本人对戏曲造诣颇深,又兼徐、谢在杭、陈鸣鹤等戏曲音乐名流常来石仓园切磋新调,儒林班的主要声腔——
“逗腔”逐渐形成。它融会了昆曲、徽调、海盐腔等诸腔调的精华,又能适应福州方言声调,曹氏家班自此有了较成体系的唱腔……’(《榕腔小谱——笙歌绮丽福州戏》)”可见,陈鸣鹤的声律造诣也不浅,其诗词创作有受益于其后形成的“逗腔”的早先发展。
著述编撰研究之余,陈鸣鹤对鼓山摩崖石刻尚有贡献也可查。见黄莘田《鼓山志》云:“谢氏前志谓:‘宇内名山铭刻之多,未有逾是山者。入灵源洞三里许,削壁林立,殆无寸隙。岂非前人自爱其名而思有传于后欤!’又云:‘自曹能始往录其十一,陈汝翔往录其十二,最后武林自与徐兴公、周乔卿往录其十七,而漫灭不可辨、险绝不能至、与创庵围垣所蔽而毁者,尚居其三。何其多欤!’自是以后,续前贤遗踪,摩崖而记者又何少耶!曩观《金石录》与《墨池篇》所载,凡山岩镌铭识刻,靡不收录。惜乎兹山晚出,昔贤墨迹不备载其中,与之后先辉映也。按:鼓山石刻如麻,唐刻无一字,山志所录,自宋至清,清代只二三耳。曩五游石鼓,搜罗逸刻,悉载《鼓山揽胜》集中,尚未穷也。”
戏曲、镌刻等民间艺术,这些可考的记述足以佐证陈鸣鹤的博学多才。
三
《中国农业书录》介绍陈鸣鹤“是明代末期的一个秀才”,《福建通志》说他“早弃举业,与徐熥兄弟共攻声律交往”,《武夷山志》作“侯官诸生,有诗数百篇,徐兴公为选刻行世”。从陈的著述看,抵个秀才是绰绰有余的,若连个秀才的头衔都没有,在当时岂能取得与名流往来呢?既与名流相往来,然恪守清节,绝无攀附之嫌,故有“俾汝翔者,朝趋朱门,夕谒黄阁,名可不胫走矣!”既然早弃举业,止于秀才,那么他的大半生将何所为?他“学博而用之约,才丰而出之俭”(稚登序),“词藻何离离,才情尤楚楚。能追正始音,不作齐梁语”[2],“与徐熥兄弟共攻声律交往”。闲暇则“遯迹在柯屿[3]”,“衡门可栖迟,丘园还自贲。服食采三秀,衣裳裁薜荔”,故而友人深叹“暌违日以长,临风思把臂”[4]。或浪迹天涯,因此有王元直之“此别纷纷难聚首,天涯那许梦魂闲”[5]。或遍访古刹,有徐熥之《送陈汝翔逰龙虎山》[6]。尽是友人的关爱,足见交情笃深。
然汝翔闲暇遁隐绝非为了悠闲自适,其对陈编之稽考,如韩愈称“闽越之人举进士由欧阳詹始”,便纠正“然神龙中有薛令之,由进士为太子侍读;与詹同时有林藻,先詹一年举进士”。查《福安县志》之《选举》云:“昌黎失检,……抑唐姚康《登第录》,李奕《登科记》,俱漏令之名耶!然自昌黎一误,而蔡襄《题名录》与《唐史》俱误矣!”可见陈鸣鹤为学不“尽信书”。其为学如此,为文亦然。吟诗便是恭行其境地,以游记诗为盛,亦不乏怀古。游记诗若《重登超山》、《北峰六大寺院》、《游寿山寺》等,其中名句多被商家引用。现今,有些古迹已经湮灭,其诗留对现代人提供考据极具价值意义,如《游寿山寺》中“山殿旧基耕白水,坂田新黍啄黄鸡;千枚腊璞多藏玉,三日风烟半渡溪”,所提“故址”、“旧基”,系指废寺遗址,有人在这里掘石也颇有所得,称为“寺坪石”;而后两句常被“寿山石”作宣传引用。又《重登超山》之“不愁归路晚,犹有过山灯”,《怀古》之“停舟与客瞻遗像,松柏凄风独去迟”,为游览时所作,读者仿佛感到身临其境了。怀古的如《古战场》:“连天杀气压黄云,鬼哭啾啾叵耐闻。日暮乱鸦争白骨,不知谁是故将军。”其意境岂是悠哉斋中的无病呻吟。吟咏“马嵬事变”的“春雨梨花暗马嵬,霓裳声断不胜哀。鸟啼剑阁空相忆,人去骊山竟不回。驿路几时迎翠辇,佛堂千载闭苍苔。多情惟有华清月,还照宫中歌舞台”;“霓裳声断不胜哀”,《文苑》卷一录有陈嘏之《霓裳羽衣曲赋》,对后人而言难得重见此《赋》,也足以证明陈鸣鹤其骚吟造词有据。而姑苏城蟠门上伍胥祠,难得见到一首非伍子胥的诗,即陈鸣鹤的六句:“西施已辞吴苑去,东门忍见越兵来。春风故国蘼芜长,落日荒祠杜宇哀。千载忠魂何处问,满城儿女弄潮回。”
“行千里路,破万卷书”,对汝翔而言并非虚名,即使其有所优游也绝不浪游。其为游,便是将“散逸它史,或隐匿无闻”的书中人文知识到现实中“搜罗探辑,纂成是书”。可见,其不是为游而游。
四
倘若对名胜、古迹之人文历史无所了解,无异于走马观花,就算造访上百十遍也是满脑徒然,哪怕是将“秦始皇兵马俑”摆放面前,也不过泥巴一堆,这便是俗世的悲哀,甚至对自己身边的人文景观竟然一无所知的,故汝翔之为《唐文苑》大抵出于此哀。正如其《文苑》卷一之论曰:“黄滔作《闽山秀句集》,选闽人诗至三十卷,夥矣。今百家所载,自唐天祐而上财二十余人,而共所撰著又不数见。滔兄璞,著《闽川名士传》;闽县林谞著《闽中记》,皆不独传,间见于他书,后世学者难言之。余过福安,求问其所谓‘廉村’、‘廉溪’,具在,而长老或不闻有薛令之。余悲之,故论次唐文士著之编。”开闽第一进士薛令之都如此,他人不亦是乎?唐文士如此,宋元明清不亦是乎?古人如此,今人不亦是乎?本域如此,彼域无需提及了。
鄙人曾数询几个普通大学生,对当地知名先贤知否?竟以未有所闻做答,甚或补道“无关我事”。其中缘由固然是多种的,绝非人人都不爱了解自己故乡的先贤。鄙人认为主要原因之一是无从下手。如当地而言,先贤事迹获取唯有见《县志》,而《县志》之大部头,对学生而言,日常是不可能去翻动的。因此,获取地方知识的途径极限于长辈的口述,然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在地方诚然少见,故绝大多数人对当地先贤一无所知也理所当然。久而延之,方域常识被地方文化人士垄断,而群众便茫然听从。当地方发现先贤有重要文化价值的就去强抢,地方文士竟然“识时务”般有意附会,令广众茫然所从。如此达到违背历史,伪造地名的也有。如福安籍的宋代爱国诗人谢翱一事,明显是“晓阳伪说”有意导致的错误,此后,福安老少尽认同“伪说”而无所稽考纠正,甚至连谢氏确切故里的乡民也盲从“伪说”。如此这般,换取百年后“伪说”顺理成章拿来与真实史料抗衡的嫌疑不是没有。岂不悲哀?文士不忠实历史,群众被蒙蔽视听。汝翔之《文苑》出,显然对普及地方常识是有益的,如凡例告知“传以‘文苑’名,则惟资绮谭者传之耳;阀阅庸烈,则略有本传在此”。陈鸣鹤用心良苦,只可惜《文苑》久久不见普传。
至于选材上,“非不称儒者、家闽,然不少见,其文辞不敢列之文苑”,“客闽者非闽人,不录。因而占著焉,义不得独外,安石榴、葡萄、苜蓿产于西域,今固不可谓非闽之毛也。类而附之、编末”。又,其凡例开篇所言“是编也,宁惟词藻是录,盖亦稽厥行焉。爽德而操掞,则狐语耳,此乃文士之羞也,吾弗录。”由此可见,《文苑》的选材是宁缺勿滥,绝非饥不择食、滥竽充数之作。当然,所录也并非惟士大夫之流,打破阶层限制而“宁惟词藻是录”,又打破古代科目极限,对有突出技艺的人及作品一并收录,所以“制举艺,固文也,然三年一举士,士九十录之贤,书顾不得千之一耳,此其可以既乎?”。更是打破世俗成见,将出家人列入文士之列,“二氏者流,不以文字障其灵明,然不能不度众生,故闻有著书,有说偈语叶声调者,义得并收,以次于文士”。选材不限于专著,好的注疏还是考虑的,如“著书与絺之篇翰,异业也。然皆以学显于当世,则皆录,录颇以类”。虽然时间上只能“神龙迨隆万”,若誉此之选入为“东越之琛”实不为过。
至于理学在闽异军突起,之后发展成为“闽学”,于闽学术地位何等昭著。汝翔的观点基本持肯定嘉赏,卷三论曰:“学者多陋,宋文其称。手宋人之陈编,则自引寐也。太过文公亡论,吾观蔡元定所著书,微妙深远,虽屈宋、曹刘,未必究其义。”然对“闽学”也自知之明,“夫文者,所以宣六经之旨,究性命之奥者也。宋自朱文公诸儒倡道闽中,其著述彬彬盛矣!然六经传疏具在,闽学渊源以故不论”。故在体例上“论其有杂著者冠之宋文士之首,自为一编”。编制安排基本符合源流发展顺序,倘若没有花费精力对各家著述的研习,岂能有这般作为?不就再次强调“所辑譔,殆多亲见各家专集,而抉择编订之”了吗?。
五
《文苑》煌煌万言,其体例貌似逐一单列,实则为闽中文化源流之发展史,只是全负载在相应者身上,借其事迹及著作来呈现罢了。万物都有个载体,而精神文化的载体终究是有思想的人自身,其传承发展更不必说了。何况人杰地灵,只有人文赋以地理灵气,绝非人杰因于地理。与那枯燥灰色的理论相比较,《文苑》之脍炙人口,以文学之行文而显得弥足珍贵。有心者从《文苑》中看到前期闽文化源流及历史,倘若加以研习,串联各人物事迹便可大略观出闽文化史的脉搏。从闽中文士身上,我们似虎乎看出“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皆为稻梁谋”于此未必可成。而陈鸣鹤自身罢举业,不正是应驳此说吗?
世俗终究不肯也无法理解那些高行逸士,将其讥讽或奉为神灵般不可亲近。鄙薄者固然以素习来分划文士,熟视无睹的往往容易被忽略,如卷二论曰:“五代五十余年,自林鼎而下六人,皆以鼎旅飞誉。家食者未有称焉,岂非易其所素习者耶?杨子云作太玄,张伯松与之倂肩,不肯一观,有以也。”然成亦文,败亦文的也有,如“钟谟遭暴主,以诗贾祸”。
宋文士除理学者为首自成一篇外,其他如笃素、谹议谋国、节义皎然者接后编为卷四。汝翔能取得这些资料,全赖其好友林方伯与林懋和家里藏书充栋,而宋书居三分之一,于是潜入其中遍读稽考。只有博览消化后方能在行文上安排的如此妥当,稍加注意便可发现其选材与编排的用心之处。有特殊才华但无著述的在《文苑》中占据位置固然有其道理,如刘涛寓谏于书法;有资质天赋的比于“蒲衣子生七岁为舜师,皋子五岁佐禹”。南宋后期,社会动荡,文士有转衰沦落迹象,却依然有视荣名若腐鼠弃之者;先知者;荡累之僧,这些人都是“心性灵彻,并非苟然”。观《文苑》便一一了然。
作“元文苑”,作者也不禁感慨,直录其论曰:“闽称海滨邹鲁,俗多皎节驰于义。以故胡元之兴,百有余年,怀鈆之士,未有肯通籍,至大官者,往往划迹,以游其志。及其末,乃有吴海之属为之守节,若鲁不下汉,无媿于鲁客矣!”
杨时受业于程灏、程颐兄弟。归闽于武夷山治学授徒,始创理学“道南系”为“闽学鼻祖”。由罗从彦、李侗、朱熹相继承传。至朱熹时,发展为与濂学、洛学、关学并称的“闽学”。闽称海滨邹鲁,不仅因于人文蔚起,亦然功于“闽学”。宋亡明兴,明统治者因朱熹本宗姓,故将朱熹著述定为“教科书”,以闽为根据地的“闽学”更加发扬壮大,因为治“闽学”等于过去的治“儒学”,直白了就是能当饭吃。儒学大成者孔丘为山东籍即邹鲁,在明朝,朱熹与孔丘并列。那么,闽是朱熹理学的发源地,焉有不称“海滨邹鲁”的道理吗?理学的发展趋势岂是“庆元党禁”能胎死的了。
傅先庆《<闽文化概论>阅读札记》:“朱熹把‘理’一元论从哲学领域引入史学领域,使其史学具有哲学思辨性,试图建立‘天理’与‘史事’统一的史学体系,提出明正统、斥篡贼、立纲常,扶名教等史学观,对封建社会后期产生了深远影响。”理学到明代被扶持,已然欲欲“罢黜百家”。不受官方搀扶的诗学便颓废,论曰:“为诗者尤趋棘猴丸剑哉!救其弊者,则土簋康瓠”,然海滨邹鲁终能名副其实,“至林鸿辈,十子崛起。草昧与词林更始复之乎大雅!即初唐四家何以加焉?”前十才子以林鸿为首,“主张诗学盛唐,诗之‘神秀声律,粲然在备’,‘骨气’与‘菁华’并足,‘春华’与‘秋实’相兼,成为闽派诗论的纲目。其诗声调圆稳,格律整齐,一洗元代诗人纤弱之习,称为‘闽派’。”
论曰:“明之初兴,士以古文辞称者皆得起家,自効以故学者多遵其业。熙宣之后,独以制艺而尚排比软语,则古道废矣!及郑善夫起而倡之,傅、高二子以布衣为公卿上客,名传于后世。于是,士乃喟然叹,复修干秋之事。”闽派后十子,由李时成集选郑善夫、傅汝舟、林恕、林凤礼、袁表、林春元、徐熥、陈勋、林光宇、林世璧诗,编为《后十子诗选》而称,以张扬有明闽诗。对此,汝翔的编著是“余择其尤雅驯书者论之,严于论宋元者矣”。
至于“儒而埋于沙门者甚众,皆划跡吞声而名不闻,嗟乎惜哉!”儒而埋于沙门者,其中遁迹在鼓山寺的为数不少,如《文苑》行文至末所论:“释独芳者,本闽县儒家子,当洪武时天下初定,文纲颇峻,儒者多不乐仕,郡县或刼召之,于是独芳乃与同邑惠头法阐辈俱入鼓山寺为僧。然不以其故废学业,尝与王安中、王孟易诸子倡和为诗,各著集藏于其弟子。是时又有正湻亦能诗,居止无定;其后永乐中有至刚;成化中有古鑑,皆涌泉寺僧,以诗名。”以此看来,《文苑》岂止是一部单纯“记闽中文士之行实”的著述呢?那不过是浅尝则止罢了。
六
《东越文苑》之所以署名“文苑”,汝翔于凡例自道:“传以‘文苑’名,则惟资绮谭者传之耳;阀阅庸烈,则略有本传在此”。
“东越”名之如何由来呢?王应山《闽都记》卷之一《福郡建置总叙》云:“闽,百粤之疆也。黄虞以前其详不可得闻矣!《周礼》:七闽荒服掌于职方。战国时,越王勾践七世孙无疆与楚战不利,徙族居闽,遂为君长。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置闽中郡,守丞尉监领之。二世时闽粤王无诸及摇者,姓驺氏,禹之苗裔也。……元鼎五年(前112年),汉遣东粤王与繇王夹攻南粤,不从,遂叛汉,刻帝玺自立,号驺力,为吞汉将军。汉遣韩說、杨僕、王温舒将兵讨之繇王,居股复杀余善以降,汉封居股为东成万户侯,徙民江淮间,遂虚闽越地。孝昭元始[7]二年,闽越遗民自立冶县,属会稽南部都尉。光武建武二年(公元26年),改冶县为侯官都尉,仍隶会稽。……”
可见,“汉封居股为东成万户侯,徙民江淮间,遂虚闽越地”,从此古闽粤与闽越同一语。因统治者嫌鞭长莫及,遂两地被中央遗弃,日久天长自然汇合为一块遗民自治地,直到“遗民自立冶县,属会稽南部都尉”,而会稽属“越”,故粗略判断为今浙南与全闽及粤北或连赣东统称“闽越”,且方位上“闽中”在“闽越”的东边,即“东越”。到了明朝早已分别,但“闽越”旧称却被文士袭用,若今之“闽东”又称“长溪”。所以,虽长溪县治霞浦,言“长溪人”并不等于“霞浦人”,言“东越人”并不等于“会稽人”一样道理。因此,“东越”就是指“全闽”,难怪前人评《东越文苑》即记“闽中”文士之行实也。
七
《东越文苑》即记闽中文士之行实也。单单明朝时期,蓝仁兄弟开“闽派”十才子之先;罗泰治《易》、《春秋》,闽之言《易》、《春秋》者皆宗泰;潘赐前后三次出使日本;……岂是简单的“行实”二字能道明的了。可见,其文献价值不仅仅是为今人保存了一份稽考资料,对当今方志修撰有着参考补漏作用,对普通读者而言便是一本了解地方文化的称手集册。这在前文多有赘述,至于对明隆万前的文士更是起到播名流传的作用。否则,有如稚登《序》曰:“东越自无诸建邦以来,……纪载无传,英奇腐于岩穴,藻缋槁于黄壤,良足悲夫!微汝翔纂述,恐由唐至今,文苑之士名与白骨共朽者半矣!”如《文苑》卷六之陈言,本“莆田布衣也”,其诗作《陈布衣集句》便有赖汝翔将其列入《文苑》而得以彰显,这记载在其作品《陈布衣集句》二卷之跋里,参见黄仁生《日本现藏稀见元明文集考证与提要》356页第二段:“陈布衣言者,莆人也。莆,盖有两陈言,一为刑部郎,而布衣者善诗,故以布衣别郎。于是言以布衣显。布衣又善集古,比于王荆公、文信国,世有传焉,掩其所自为诗,而布衣以集古显。予友陈鸣鹤列之东越文苑传,则显以诗。……”像陈布衣这样一生未仕的许许多多,汝翔在卷首云:“闾巷之人非附青云之士,恶能声称后世哉!夫薛令之、林藻皆以进士起家,狥役四方,由斯以立名字,如顺风而呼至易。易也犹然无以自见,况伏于岩穴,生平无杵臼之交者乎!其与草木同朽者,岂可以指屈哉?”然陈布衣实属幸运中的一个。“赖汝翔而声施后世,抑何幸与!”否则,“不过闽中一男子,死为坏土耳。”
对今世而言,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文苑》只能收录到明万历年间,而作者不收录当时在世的大抵出于一种尊重,不将生者与死人同列。于此,汝翔自己也感慨:“呜乎!夫士也,穷年覃思,而络与骨,同闭蓬颗,岂不痛哉!余自令之而下得三百余人,作凡例而传之,诸后死者不与焉。余观后死者棊列,皆藻其词,炳如也。而后余所遗者,又不可以指屈矣,则余之罪也大。”这又是提醒读者,莫要唯《文苑》是从优,莫要唯《文苑》是绝后,还有如棋列般的千百后人。同样的意思,王稚登序里也有:“由神龙迨隆万,上下千载,而东越之琛,咸尽于此猗与,岂不休哉?”由此可见,被收入的权当幸运之辈,而未被收入的并不等于庸略之徒。当然,能被收入者“皆闽之珊瑚夜光”,而未被收入的“闽之珊瑚夜光”也只能叹息其已经淹没于漫漫历史长河了。因此,再次引王稚序提醒世人应为的态度,“且欲东越人,义高不独《文苑》盛,尤能重布衣也。”
古代文士多以诗作著声,至性者则诡踪匿迹以此昭示逸行。然诗只可净化灵魂,毋以拯救苍生。与其他著述相比,尤其是官方的史著与地方志,陈鸣鹤对平民起义军不像正史那般张口闭口必大呼小叫为“贼寇”。相对时代而言,足见其立场与意识非同一般,绝非个人的写作风格使然。将此付之于著述,更能显得《文苑》内容的客观性,这个读者自有裁断。
经赵世显订正后的《文苑》,内容基本与闽各方志中相关的相当,或许后人编制方志裁取《文苑》内容也不无可能。然缺误还是难免,如卷四“刘季裴,字少度;姚瀛,字子山,皆福清人”。作“福清人”明显错误,《福安县志》卷二十二对刘季裴与姚瀛二人均有生平简介,而《文苑》缺。关于二人的著述,《文苑》只载刘的有《颐斋遗稿》、姚的有《凤渚集》,而《县志》则列刘的著述有:《论孟周易解》、《颐斋遗稿》、《四川形势论》、《司马翁公传》。《文苑》明显遗漏,类似的遗漏各卷多多少少均有出现,这是难免的,但对阅读《文苑》并无大碍。篇幅所至,将不一一例举。
八
能得以点校此书,缘于年初“台州四库全书”总纂郑鸣谦先生的推介。之时,鸣谦君已大收天台籍文士著述,其间发现了《文苑》,但非天台籍著述便推介与我。否则,与之无缘。鄙人固陋,之前一无所知。甚,鄙人本与文学异业。之后一耽搁便是大半年,直到取得可辨析的影印本复印件。
点校索引以福建方志丛书为主,除现代版外《宁德市志》,其它均为明清及民国影印本。全凭蛮干,仓促而成。其中有些引用资料不能见原本出处,固然有些遗憾,而文意能够知其所以然,也便欣然。《文苑》原篇不足七万言,若要详实考订它也将充栋之书。
着手之初,与潘君有约。前三卷其有参与电子版原文录入工作,尔后潘君劳身生计,几无暇顾及。既欲付剞劂,应将潘君姓名并列。
故仓促间,缺漏贻误许多。权当抛砖引玉,企盼读者批评、建议。
长溪 郑摧如 潘共杭
戊子九月既望草于思讷堂
[2] 徐熥《幔亭集》卷二《陈汝翔》,诗云:“汝翔好竒古,遯迹在柯屿。词藻何离离,才情尤楚楚。能追正始音,不作齐梁语。臭味既已同,素心自相许。睽乖劳我思,山中正延伫。”
[3] 柯屿,《闽侯县志·山川》载:“凤冠山在凤岗西南群山中,沃野千余顷,有三小阜立田中,曰柯屿(又名台屿)。”
[4] 徐熥《幔亭集》卷二《贻陈汝翔》,诗云:“柯屿山水竒,之子锺灵秘。吾党推白眉,词坛标赤帜。衡门可栖迟,丘园还自贲。服食采三秀,衣裳裁薜荔。天倪既已和,纯白无不备。但作襧衡狂,不下杨朱泪。暌违日以长,临风思把臂。”
[5] 王元直《送友人》,诗序:“八月朔日,王元直招集南楼,送陈汝翔之东粤、王玉生之清漳、沈从先还姑苏、徐兴公之建溪、陈维寻之聊城、蒋之才之广陵,予返白下”,诗云:“西风萧瑟动离颜,一树衰杨不剩攀。秋老几人犹白社,月明无主自青山。征途南北高楼外,客泪纵横杯酒间。此别纷纷难聚首,天涯那许梦魂闲。”
[6] 徐熥《幔亭集》卷六《送陈汝翔逰龙虎山》:“布褐与黄冠,遥寻正一坛。灵符求玉印,神鼎问金丹。礼斗七灯焰,降魔双剑寒。龙沙遗谶合,计日待骖鸾。”
[7] 孝昭元始,应作“昭帝始元(前86~前80年八月)”。元始(公元1~5年),是西汉平帝的年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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