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被字点亮的人生
(2021-03-03 10:31:36)分类: 阳明语录 |
被字点亮的人生
谢 志 强
建华和我有缘,先为朋友,后为同事,计有近三十个春秋。两个人,在时空的交叉点上,几度重合。文联相当于“文庙”,我先当了几年住持,他接着来当住持。先后退休赋闲。他研法帖,我究文章,常年背靠背修能,修的都是童子功,只觉得越学越空,还自受着启蒙教育。
文学艺术,各个门类,看似一棵棵单独的树,却在高处,枝叶交错,浑然连片。我和他说定,这辈子只干一件事。值得欣慰的是,别人玩一玩的事,或说“没用”的事,我们当正经的事了。这个世界最后剩下的其实是“没用”的事。我写故我在。我和他的差别在于,他嗜酒,我忌酒。他是个酒桌的弄潮儿,而且,非黄酒莫属。能饮酒,且酒风好,颇有古代名士之风格,不醉不休。跟他一起,我也不得不沾点酒。我以为,黄酒与白酒,似乎是文与武的分界线。李白当年饮酒,应为黄酒。饮得不多不少时,建华书法就放得开。书法乾坤大,杯中日月长。
稀有人知道他在书法上下了多大的功夫。过年过节,好处是没人来惦记,我和他,仍照常去机关食堂就餐。食堂餐厅很空,我们一出现,食堂人员就窃笑:这一对人马,不知过年。过于显眼,平时热闹,好隐蔽,没人在意。我和他就约定,初一到初四,不再上食堂。
有一年,大年三十,我俩吃了方便面,站到空旷寂静的大院子里,环视一下,四下无人,我和他面对面,上下挥动双臂,像即将出巢的小鸟,欲展翅试飞,竟然得意而又自豪地说:傻里呱叽,多好。
此为欣赏与自我欣赏、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我有个习惯,持有敬畏,不敢枉论我不熟悉的领域。比如,欣赏书法,说不出“法道”,只能感觉舒不舒服。好的书法,有气流动,如同好的文章,有呼吸的“文气”。我认同汪曾祺的说法:看看书法,对行文的内在气韵,很有好处。我时不时地会看一看建华的书法,有“气”了,很舒服,像打通了气脉。
我没问过建华是否读过《愚人颂》,但是,我俩都以傻和笨自赞。他不投机取巧,只下笨功夫,读帖、临帖,各取所长,融会贯通。文学里,奥威尔用了“偷窃”、博尔赫斯用了“先驱”,其实,也就是说影响和来路。书法、文学,怎么能说没来路,或说传统。奥威尔说,有什么东西值得偷窃?关键是“偷”出了东西,又能转化为自己的东西,弄出点独特性。我和他在各自行当里,以傻和笨为乐,难得悟出点门道来。建华客串,把我的小说当成精神调剂,一天一篇(章),一本一本细读,还能说出内里的道道。我视其为知音,但我说:让你费眼了。有一次,他发我个微信,是我的长篇小说《塔克拉玛干少年》里的一段话:那个少年是胆小鬼,老师说现在胆大的太多,胆小的太少,胆小有什么不好?常常是胆大的把这个世界弄乱弄坏了。
我衡量一个艺术家或作家,还是用老观念,文如其人,讲究为文做人的一致性。建华是字如其人。他活成了一种状态:傻、笨(必须赋这两个词以新意,贬义转为褒义),那是粒粒饱满的麦穗的低姿态,且胆子也不大,只能种喜好那“一亩三分地”,只讲过程,不求结果,“有什么不好”?对建华而言,何以解忧,唯有书法。书法是安放灵魂的居所。
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美国作家桑德拉·希斯内罗丝都在文学上寻找并建立属于自己的屋子。张建华在研读王阳明的时候,也发现王阳明的“屋子”。其中“心无动静”那段王阳明的话,他有如是心得:如果将人的整个意识比作一间屋子,人的“良知”就像是屋子里的一盏明灯。这很文学。有了屋子,还有“光”,尤其是潜意识,常处在无明状态,小说写了“暗”的同时,还要写出“亮”。岂不是我与他的兴趣,在高处相遇了吗?无用便有用了。
建华的童年到青年,有心无心,有意无意,“字”伴随着他,冥冥之中,字在起作用。他称书法叫写“字”。那是乡村人的说法。字,宝盖头,一个子,不就是在家里生孩子吗?
他出生不久,父母把他寄养到远离姚城的金岙村一片竹山的穷苦而又独户人家,孤悬于主体的村庄之外的那户人家婴儿夭折,有母乳。断乳后,又寄养至龙坑(凤嶂大队,后改名红卫大队)张家自然村的二爹二婶家,村里吃“大食堂”。他读小学时,不识字的村民甚多,但有敬惜字纸的习惯,他已懂得,有字的纸,不可踩踏。那时生产队订有一份报纸,年终会把过期的报纸,分给各家各户。他读书,无多余的纸,就捡香烟壳纸,用细线缝订,当作业本用。练字,多在泥土地上。字、字、字,纸、纸、纸,在大地,他在意。现在,他练书法,用过的宣纸,反过来还用,甚至,字上练字,一纸重叠的字,浓浓淡淡,隐隐显显,颇有意趣。
当年,张家祖宅和黄明公社卫生院仅一墙之隔。有位祖传中医,叫赵一平,已过了而立之年,写得一手好字。开处方,用毛笔。还是少年的建华,脸贴窗户,望其写字。而且,常有邻近村民,没病上门,让赵医生在他们随手带来的物件上作记号:写字。村民之间,时有借来借去的物件,有了字,就不至于弄混了。也有农民约请赵医生去家里,给家什、农具上写字,写上主人的名字。建华会尾随着去那户人家,默默地站在旁边出神地观察——那就是建华童年的书法启蒙。他还不知那叫书法,但是,那么多村里的人喜欢,他萌生了今后也要把字写好的愿望。
童年的建华,像是山林里的一只鸟,溪水里的一条鱼那样,凝视着农户家物件上的字,以他现在的眼光回忆那些物件上的字,笔画端庄、工整。其中,公社以烈士黄明命名,那个黄出现的频繁,写得四平八稳,敦厚、稳重、壮实,如山民,伴随着他有成长岁月,至今,他写字,仍把城里写的字,与记忆中的字作比较。建华颇有几分山民的性情,平时像模像样的隐着,一不留神就“显”出。这跟我在西部的沙漠生活过的性格倒有相通之处。
我凝视过卡夫卡的照片——那个眼神我熟悉,那一部分就是我的影像。有时,朋友之间,互为镜像。建华背着笋篓上山、拾柴掏笋,一不小心,篓底会擦着地。八岁时,他还贪玩,放学了,到溪坑里,摸石蟹,捡鸭蛋。溪底发现鸭蛋,他笑死了。我仿佛看到我的童年的镜象,也笑死。直到高中,我排队,还站前边,高三时,我个子一下蹿起来,站到队后。他也迟发,像竹子一样蹿起来。因为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我和他同样的心情:世间还会有那么好的事情?没有准备,没有远见。他没考上,也没有纠结——不知道人生还能自我选择。当年冬,征兵,他体弱,不是干农活的料,就报了名,不料体检合格。
我和建华同样对数字反应迟钝。他参军,是海军,却到红土地的江山受训学报务,嘀嘀嗒,要立刻传化为数字密码,他总是“慢”半拍。队列训练结束,连长要物色个文书,看中了他,因为,字写得好。
集训结束,连长说:去哪里,随你挑,可留下。他的人生,多为被动选择。他重情义,选择了留下。一九七九年,东海舰队司令部要物色一名资料室的管理员。
傻人有傻福。来考察的人看中了他:字写得蛮好。又是“字”无意中起了作用。
连长说:要进步了,发展你进组织。建华还不是党员,单纯的他说:我还不够格,慢慢进步吧。
调进了司令部,重新考验,他于1984年入党。期间,送他去北京培训——部队里,晚饭后,闲来无事,他练练毛笔字。那时,练字的条件极差。休息日,他上街,逛琉璃厂,看书画展。步行或乘车,他留意沿街的店铺招牌上的字。常去书店,手头紧,也只能看,狠狠心,购了《中国书法大辞典》,以为中国的书法荟集到“辞典”之中了。十七元,那个年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后来,他发现,还得读临各种影印的原碑原帖,得一个一个字地“摸”源头,查来路。一本字帖就是一条路,条条道路里,找到自己的路。他下的是笨功夫,跟我一本一本地读经典一样,唯一的捷径是悟道。能悟出,就少走冤枉路。
一九八六年,建华已是副连级参谋。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他该转业了。
处长挽留道:有出息,不要走。
建华在余姚已有家室,已有女儿。他恋家。在家等待分配。恰好人大要进人,考察的人翻到建华的档案:这个人字写得蛮好。
又是“字”起了作用。他在人大一待就是十八载。业余时间,他写“字”,也不刻意,只是不让手闲着。二OO四年,调到余姚市文联,主持工作。我退居二线。其实,我就是想写小说。
几年后,建华把业务推上了正常的轨道,有了空余时间,他正式把书法当一回事了。他叫写“字”。功夫在“字”外,他花更多时间研读古典文史,应了启功先生的说法:文史不通,下笔空空。我想到先锋小说的昙花一现,它是一种形式的颠覆,但有炫技之嫌,文学毕竟还是要有充沛的人文精神。书法也如此,其笔墨应饱含人文精神。庄子说,技进乎道。
二O一二年,西泠印社出版了他的《草书王阳明诗》。发兴接近王阳明——以书法的形式致敬王阳明,他意识到,他过去不知故人王阳明博大精深之伟大。
渐渐发现“吾心光明”王阳明之光,是随后的细读《王阳明全集》以及各种版本的传记。摘录、抄写、注释、心得,他写王阳明接通了“心”,发现了“光”,而且,照亮了建华的心。终于,成就了一部书法集《阳明语录》。我起初建议,语录这个词是当代政治术语,不妨用“说”。比如老子说、孔子说、庄子说。说即曰,取之古意。他坚持用语录,我也理解了,拓其新意,保持平常。王阳明有平常心,还原他“这个人”。
建华于二O一九年退休,又是缘。他的工作室和我在同一幢别墅。他在二楼,我在一楼。楼上楼下,互不相扰。至多,午餐临近,他下楼,会唤我一声。有时,我写小说,尚未结尾,就说:你先行。大多时候,我们同出。
但不同进。他坚守作息时间(其实,我们已不受这种时间的约束,却自觉自愿地遵守,因为做欢喜的事),我总是迟到早退。早晨,我凭别墅院子的铁栅栏大门的锁开,还有二楼窗户打开,判断他已到。他一坐可以半天不起身——他已是坐家(作家)。能坐热椅子不起来,且坐得住,实属难得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烦恼,文艺的屋子里有光。我知道,又是“字”消融了他的烦恼。
建华嘱我作个序。委实为难了我。书法是我陌生的领域,功夫在“书”外,不谈书法,只能读人——活着的状态,从事一项爱好,还是要看持有爱好之人的状态。与其说人写字,不也是字写人吗?建华可谓书如其人,或说,人如其书。见人识书,像进入了有光亮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