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荅徐成之书三【壬申】》
昨所奉答,适有远客酬对纷纭,不暇细论。姑愿二兄息未定之争,各反究其所是者,必己所是已无丝发之憾,而后可以及人之非。早来承教,乃为仆漫为含胡两解之说,而细绎辞旨,若有以阴助舆庵而为之地者,读之不觉失笑。曾为吾兄而亦有是言耶?仆尝以为君子论事当先去其有我之私,一动于有我,则此心已陷于邪僻,虽所论尽合于理,既已亡其本矣。尝以是言于朋友之间,今吾兄乃云尔,敢不自反其殆陷于邪僻而弗觉也?求之反复,而昨者所论实未尝有是。则斯言也无乃吾兄之过欤?虽然,无是心而言之未尽于理,未得为无过也。仆敢自谓其言之已尽于理乎?请举二兄之所是者以求正。
舆庵是象山,而谓其“专以尊德性为主”,今观《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穷理。而自谓“理会文字颇与人异”者,则其意实欲体之于身。其亟所称述以晦人者,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曰“克己复礼”,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是数言者,孔子、孟轲之言也,乌在其为空虚者乎?独其“易简觉悟”之说颇为当时所疑。然“易简”之说出于《系辞》,“觉悟”之说虽有同于释氏,然释氏之说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于几微毫忽之间而已。亦何必讳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于其异而遂不以察之乎?是舆庵之是象山,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
吾兄是晦庵,而谓其“专以道问学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穷理”,曰“非存心无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是其为言虽未尽莹,亦何尝不以尊德性为事?而又乌在其为支离者乎?独其平日汲汲于训解,虽韩文、《楚辞》、《阴符》、《参同之》属,亦必与之注释考辩,而论者遂疑其玩物。又其心虑恐学者之躐等而或失之于妄作,使必先之以格致而无不明,然后有以实之于诚正而无所谬。世之学者挂一漏万,求之愈繁而失之愈远,至有敝力终身,苦其难而卒无所入,而遂议其支离。不知此乃后世学者之弊,而当时晦庵之自为,则亦岂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
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尽其所以是,则其所疑而非者亦岂必尽其所以非乎?然而二兄往复之辩不能一反焉,此仆之所以疑其或出于求胜也。一有求胜之心,则已亡其学问之本,而又何以论学为哉!此仆之所以惟愿二兄之自反也,安有所谓“含胡两解而阴为舆庵之地”者哉!夫君子之论学,要在得之于心。众皆以为是,苟求之心而未会焉,未敢以为是也;众皆以为非,苟求之心而有契焉,未敢以为非也。心也者,吾所得于天之理也,无间于天人,无分于古今。苟尽吾心以求焉,则不中不远矣。学也者,求以尽吾心也。是故尊德性而道问学,尊者,尊此者也;道者,道此者也。不得于心而惟外信于人以为学,乌在其为学也已!仆尝以为晦庵之与象山,虽其所为学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为圣人之徒。今晦庵之学,天下之人童而习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于论辩者。而独惟象山之学,则以其尝兴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篱之。使若由、赐之殊科焉,则可矣,而遂摈放废斥,若碔砆之与美玉,则岂不过甚矣乎?夫晦庵折衷群儒之说,以发明《六经》、《语》、《孟》之旨于天下,其嘉惠后学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议者。而象山辩义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后学笃实为己之道,其功亦宁可得而尽诬之!而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实,而概目之以禅学,则诚可冤也已!故仆尝欲冒天下之讥,以为象山一暴其说,虽以此得罪,无恨。仆于晦庵亦有罔极之恩,岂欲操戈而入室者?顾晦庵之学,既已若日星之章明于天下;而象山独蒙无实之诬,于今且四百年,莫有为之一洗者。使晦庵有知,将亦不能一日安享于庙庑之间矣。此仆之至情,终亦必为吾兄一吐者,亦何肯“漫为两解之说以阴助于舆庵?”舆庵之说,仆犹恨其有未尽也。
夫学术者,今古圣贤之学术,天下之所公共,非吾三人者所私有也。天下之学术,当为天下公言之,而岂独为舆庵地哉!兄又举太极之辩,以为象山“于文义且有所未能通晓,而其强辩自信,曾何有于所养”。夫谓其文义之有未详,不害其为有未详也;谓其所养之未至,不害其为未至也。学未至于圣人,宁免太过不及之差乎!而论者遂欲以是而盖之,则吾恐晦庵禅学之讥,亦未免有激于不平也。夫一则不审于文义,一则有激于不平,是皆所养之未至。昔孔子,大圣也,而犹曰“假我数年以学《易》,可以无大过”;仲虺之赞成汤,亦惟曰“改过,不吝”而已。所养之未至,亦何伤于二先生之为贤乎?此正晦庵、象山之气象,所以未及于颜子、明道者在此。吾侪正当仰其所以不可及,而默识其所未至者,以为涵养规切之方,不当置偏私于其间,而有所附会增损之也。夫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世之学者以晦庵大儒,不宜复有所谓过者,而必曲为隐饰增加,务诋象山于禅学,以求伸其说;且自以为有助于晦庵,而更相倡引,谓之扶持正论。不知晦庵乃君子之过,而吾反以小人之见而文之。晦庵有闻过则喜之美,而吾乃非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也。晦庵之心,以圣贤君子之学期后代,而世之儒者,事之以事小人之礼,是何诬象山之厚而待晦庵之薄耶!
仆今者之论,非独为象山惜,实为晦庵惜也。兄视仆平日于晦庵何如哉?而乃有是论,是亦可以谅其为心矣。惟吾兄去世俗之见,宏虚受之诚,勿求其必同,而察其所以异;勿以无过为圣贤之高,而以改过为圣贤之学;勿以其有所未至者为圣贤之讳,而以其常怀不满者为圣贤之心;则兄与舆庵之论,将有不待辩说而释然以自解者。孟子云:“君子亦仁而已,何必同?”惟吾兄审择而正之!
丝发 :1. 如丝之发。2. 犹丝毫。形容细微。3. 指细微事物。
辞旨: 亦作「辞指」。 文辞或话语所表达出的含义、感情色彩和风格。
《汉书•元后传》:「其辞指甚哀,太后闻之为垂涕,不御食。」
居处恭: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论语·子路第十三》。居处,日常起居。恭:态度端庄。
执事,执行任务;担任工作。敬,敬慎认真。与人,交往。和人交往。之:动词,往、到。夷狄:古称四境未开化的民族。樊迟问怎样做才是
仁。孔子说:“日常起居要态度端庄,担任工作要敬慎认真,和人交往要忠心诚恳。虽然到了未开化的蛮夷地区,也不可背弃。”
克己复礼 。约束自我,使言行合乎先王之礼。 《论语•颜渊》:「克己复礼为仁。」
何晏集解:「马曰:‘克己,约身。’孔曰:‘复
,反也。’身能反礼,则为仁矣。」 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归心》:「君子处世,贵能克己复礼,济时益物。」
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上》: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译文】万物之理本就近在眼前、在内
心之中。向内在生命求索,道理就会实实在在地呈现出来,没有比这个更大的快乐了。以之为起点,努力把这个道理推己及人,仁就在此处。
学问之道,求其放心: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
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学问之道没有别的什么,不过就是把那失去了的本心找回来罢了。
先立乎其大者 : 〈名〉立,树立,确定。原意为: 先把心这个重要器官树立起来,那么,次要的器官便不能把这善性夺走了。语出
《孟子·告子
上》: “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用以说明抓住中心或重点环节,其他方面就会环绕中心而不偏离。
孟轲:孟子(约前372年-前289年),姬姓,孟氏,名轲,字
子舆,战国时期邹国(今山东邹城市)人。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学派的代表
人物,与孔子并称"孔孟"。
易简 :1. 平易简约。 《易·系辞上》:「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
清魏源《复何竹芗同年论会计书》:「至
救时务之书,宜易简不宜繁难。」 李大钊《民彝与政治》:「故能易简而得理,无为而成化也。」 2.
谓宽和,不固执。
释氏:佛姓释迦的略称。亦指佛或佛教。
狃 :音扭。因袭,拘泥:狃于习俗。狃于成见。
晦庵:朱熹(1130年10月18日—1200年4月23日),字元晦,又字仲晦,号晦庵,晚称晦翁,谥文,世称朱文公。
居敬穷理:中国宋代程朱学派所倡导的一种道德修养方法。"居敬"
语出《论语·雍也》"居敬而行简",意为以恭敬自持;"穷理"语见《周易·
说卦》"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意为穷究万物的道理。程朱理学家认为所谓"居敬",就是"心"的"主一"、"专一"、"自作主宰",不为外物所牵累;
所谓"穷理",就是"欲知事物之所以然与其所当然者而已",亦即致知明理。因此,"居敬"、"穷理"就是主张"存天理,灭人欲",自觉遵守封建
道德的基本原则。
非存心无以致知:宋·朱熹《中庸章句》节段:
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涵泳乎其所已知。敦笃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属也
。析理则不使有毫厘之差,处事则不使有过不及之谬,理义则日知其所未知,节文则日谨其所未谨,此皆致知之属也。盖非存心无以致知,而
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
君子之心常存敬畏:中庸章句。所以不可须臾离也。若其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
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瑩:光洁像玉的石头。 光洁,透明:晶莹。
汲汲: 1. 心情急切貌。2. 引申为急切追求。3. 忧惶不安貌。4. 同「岌岌」。形容十分危险。
楚辞:屈原创作的一种新诗体,并且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浪漫主义诗歌总集。
《阴符》:阴符经?《阴符》谓阴符之谋。《战国策》"苏秦得《太公阴符》之谋",《史记》作"周书《阴符》",盖即《汉志》之《太公谋》
八十一篇矣。
《参同之》:《周易参同契》:是世界上现知最早的包含着系统的内外丹理论的养生著作,有明显的黄老道家特色。东汉·魏伯阳著。后被道教
吸收奉为养生经典。:
躐等 :逾越等级;不按次序。 《礼记•学记》:「幼者听而弗问,学不躐等也。」 孔颖达疏:「逾越等差。」
诚正: 谓心意真诚,思想端正。
敝力: 尽力。
明李东阳《进<历代通鉴纂要>表》:「不求敝力于难知,务期开卷而有益。」敝:对自己或自己一方的谦称
自为:(I) 1. 自己做;自己治理。2. 自己做主,自作决定。4. 看待自己。为,认为。(II) 为自己。
自反: 1. 反躬自问;自己反省。 《礼记•学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2. 犹自改。3.
犹自止。4. 自行类
推。语本《论语•述而》:「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5. 自相矛盾。 6. 自行恢复。7. 自行回返;自然地折回。8.
汉字中有些形声
字,以构成该字之两单字相切,适为该字的读音。例如:女、良为「娘」;舍、予为「舒」,欠、金为「钦」之类,称为「自反」。然此仅为
偶合,非一般规律。
殊科: 1. 不同。2. 特殊的律条。
摈放 :斥逐。摈 :排除,抛弃:摈弃。摈除。摈黜(罢黜并放逐)。摈诸门外。 古同“傧”,迎宾。
废斥: 1. 废黜屏斥。2. 荒芜废弃。
碔砆 :似玉之石。 唐陈子昂《荆州大崇福观记》:「文彩构槛,碔砆砌阶。」碔 :音五。古同“珷”,似玉的美石。砆
:古同“玞”,
像玉的石:“其下多砆石。”
为己之道:庄子的为己之道:第一,自然之道,觉知人在自然万物中的角色。第二, 自处之道,
超越社会意识和世俗逻辑。第三,生命之道
,全身养生。
罔极之恩:罔:无,没有;极:尽头。旧时用以颂扬父母养育子女的无穷无尽的恩德。《诗经·小雅·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
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庑:本义:堂下周围的廊屋。
太极之辩:《太极图说》写道:“无极而太极。”这是这是周敦颐对于“太极”的说法。朱熹和陆九渊对“极”的解释“极”含有“尽头”的
意思,因此我们常说“无穷极”。但是在哲学里,“极”的含义深远,乃至曾引发了陆九渊兄弟与朱熹之间的论战。朱熹认为“极”是“名此
理之至极”,而“太极”就是“举天下之至极,无以加此者”。因此,“太极”在朱熹的解释中含有本源论的意味,他把“太极”视为在发生
论上以及本体论上最初、最高的东西。陆象山则认为“极”和“中”、“至”是一个意思,所谓“极者,中也”。说“无极”也就是“无中”
,而“太极”便是“至中”。
不害:不妨礙。 《聊齋志異.卷一.葛巾》:「生懼前情俱發,不敢從其謀。女固言:『不害。』」
仲虺:华夏族,奚仲后裔,薛方国君主,生于薛(今滕州市官桥镇薛国故城),汤革夏命的主要领导者之一,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虺
:音悔
、灰。 古书上说的一种毒蛇:虺蜮(虺、蜴、蜮都是害人的毒物,喻奸恶小人)。
成汤:亦作“ 成商 ”。 商 开国之君。 契 的后代, 子 姓,名 履 ,又称 天乙 。 夏桀 无道, 汤
伐之,遂有天下,国号 商 ,都于 亳
。《书·仲虺之诰》:“ 成汤 放 桀 于 南巢 ,惟有慙德。”
改过不吝:吝:可惜。改正错误态度坚决,不犹豫。
默识 :暗中记住。语出《论语•述而》:「默而识之。」
规切 :劝戒谏正。
倡引 :荐引。 宋周密《齐东野语•绍熙内禅》:「何澹、胡纮疏汝愚倡引伪徒,谋为不轨。」
正论 :1. 谓正直地议论事情。 《汉书•夏侯胜传》:「人臣之谊,宜直言正论,非苟阿意顺指。」2.
正确合理的言论。
虚受 :1. 虚心接受。语本《易·咸》:「山上有泽,咸。君子以虚受人。」2. 谓无德才而接受官位。
君子亦仁而已,何必同: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
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每一个人都在切己行事活动中思而自我觉悟,具有空的普遍性特
征,这是某种“一”;但在此“一”下,每一个体保持自身的差异性实质而“彼此不同”。孟子将此概括为道德存在上的“一而不同”。
审择 :审察选择。 清李调元《<剿说>序》:「考其同而辨其异,君子宜何如审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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