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关田|有关《晋人兰亭诗》及兰亭的札记
(2019-01-17 15:44:12)
朱关田|有关《晋人兰亭诗》及兰亭的札记
《兰亭诗》,著录首见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三褚遂良《右军书目·草书都五十八卷》“第一,永和九年(二十八行《兰亭叙》);缠利害(二十二行)。”同书卷十《右军书记》,《兰亭叙》后有《兰亭诗》五首,其记:
永和九年……(即《兰亭序》)。缠利害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其一,三春启群品,(五字草)寄畅在所因。仰眺望天际,俯瞰绿水滨。寥朗天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其二,猗欤二三子,莫非齐所托。造真探玄退,涉世若过客。前世非所期,虚室是我宅。(自前字至宅字注。)远想千载外,何必谢曩昔,相与无所与,形骸自脱落。其三,鉴明去尘垢,止则鄙郄生。体之周未历,三觞解天形。方寸无停生,务伐将自平。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馀馨。取乐在一朝,寄之齐千龄。其四,合散固有常,修短定无始。造新不暂停,一往不再(可)起。于今为神奇,信宿同尘滓。谁能无慷(此)慨,散之在推理。言立同不折,河清非所俟。其五
按存世有陆柬之《五言兰亭诗》,较之,首句“缠利害”即其《其一》第八句末三字。其诗入内府及褚遂良所见时,盖已残失前八句即“悠悠大象运,运转无停际。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宗统竟安在,即顺理自泰。有心未能晤,适足”三十七字。陆氏是卷盖出古摹本,纸本,纵22厘米,横66.5厘米。其诗与上引略见歧异,如第二首“俯瞰绿水滨”作“俯盘绿水滨”;
惟其流觞诸贤并非即时实录,所署职衔因之多见讹误,如上引诸贤除王羲之“右将军”明为“右军将军”之讹外,谢安(安石)其司徒为晚年职守,《晋书》卷十九本传记:“初辟司徒府,除佐著作郎,并以疾辞。……复除尚书郎、琅邪王友,并不起。……及(谢)万黜废,安始有仕进志,时年已四十余矣。征西大将军桓温请为司马……寻除吴兴太守。……寻为尚书仆射,领吏部,加后将军。……又领扬州刺史,诏以甲仗百人入殿。……进安中书监、骠骑将军、录尚书事,固让军号。……顷之,加司徒,后军文武尽配大府,又让不拜。”谢万矜豪傲物,北征败绩,因之废为庶人,《资治通鉴》卷一百系在穆帝升平三年( 359)冬十月,之前谢安虽有“司徒府”之辟,“佐著作郎”、“尚书郎、琅邪王友”之除,因其“疾辞”、“不起”,并未就职;同书同卷又记谢万(万石)“弱冠,辟司徒椽,迁右西属,不就。简文帝作相,闻其名,召为抚军从事中郎。”简文帝(司马昱)作相在太和元年( 366)十月,见《通鉴》一()一《海酉公太和元年》条,时上距永和九年十三年,时亦当为处士。所署“司徒、左西属”,“左”乃“右”之讹,且平生未见任司徒,“司徒”者盖“司徒掾”之误。谢安卒在太元十年( 385),年五十,永和九年( 353)三十四岁,谢万为其弟,当少几岁。又如郄昙(重熙),《晋书》卷六十本传称:“少赐爵东安县开国伯。司徒王导辟秘书郎。……年三十,始拜通直散骑侍郎,迁中书侍郎。简文帝为抚军,引为司马。寻除尚书吏部郎,拜御史中丞。时北中郎将荀羡有疾,朝廷以昙为军司,加散骑常侍。顷之,羡征还,仍除北中郎将、都督徐兖青幽扬州之晋陵诸军事、领徐兖二州刺史、假节,镇下邳。后与贼帅傅未波等战失利,降号建(武)将军。寻卒,年四十二。”苟羡有疾,昙为其军司,《通鉴》卷一百系在穆帝升平二年八月,其“加散骑常侍”盖出同时或稍后。其降为建威(武)将军,在三年( 359)十月与谢万“诏废为庶人”同时。史称“寻卒,年四十二”,盖在明年。若是,永和九年乃三十五岁,不当有“散骑常侍”之任。若其署衔出之时职,必“通直散骑侍郎”之讹。至于孙绰(兴公),不见任有“左司马”,捡《晋书》卷五六本传记“会稽内史王羲之引为右军长史”,之前为建威长史,之后为水嘉太守,不知何有“左司马”之称。其卒在太和六年( 371),年五十八,永和九年盖四十岁。孙统(承公)为其兄,当大几岁,史称“后为余姚令,卒(与绰同书同卷),永和九年当健在,其“前余姚令”者与谢藤之“前余姚令”绝不同,统乃卒后之记,藤则任后之称。至于末款“宏都寺沙门怀仁集写晋王右军书”者,更是无征,盖出认假作真、移花接木者。
绍兴有旧石刻《王羲之修祓禊帖》,出自明周宪王朱有燉( 1399—1439)东书堂之兰雪轩,刻在永乐十五年( 1417)即《东书堂集古法帖》之明年。据朱氏题记,其前原有《兰亭序》五本(定武本三、褚遂良本一、唐模赐本一),其后又有禊帖诸家之说。以朱氏之称“复书诸贤诗仿李伯时之图”云,盖仿李伯时(公麟)流觞曲水图铭之。李伯时(1069—1106)北宋人,所见诸贤《兰亭诗》似早于桑世昌,较之《兰亭考》又有歧异,如郡功曹魏滂(依图序次)“明后欣时康”作“明后欣时丰”;右将军、会稽内史王羲之(名前少会稽内史四字)“仰眺碧天际,俯瞰绿水滨”作“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囗”;荥阳桓伟“应物贵有尚”作“应物寄有尚”、“曾生发清唱”作“曾生发奇唱”,“今我欣斯游”作“今我叹斯游”;颖川庾友“冥然玄会”作“冥然斯会”;前余姚令孙统“罔悟玄同”作“罔悟云同”;琅邪王谢安“醇醪陶元府”作“醇醪陶丹府”、“万殊混一象”作“万殊混一理”;左司马孙绰“流风拂枉渚”作”流风拂狂诸”、“婴羽吟修竹”作“莺语吟修竹”(两诗不言“四言”、“五言”而作“右一”、“右二”,别见一格);颍川庾蕴,“颍”作“颖”,“仰怀虚舟说”作“仰想虚舟说”;司徒左西属谢万“玄萼吐润、飞雾成阴”作“玄嶀吐润,霏雾成阴”、“玄冥卷阴旆”作“司冥卷阴旗”、“灵液披九区”作“灵液被九区”、”碧林辉杂英”作“碧林辉翠萼”、“翔禽抚汗远”作“翔禽抚翰游”;前中军参军孙嗣,衔前少一“前”字,“谁云玄风绝”作“谁云真风绝”;陈郡袁峤之“意得则欢”作“得意则欢”、“嘉宾既臻”作“嘉宾即臻”、“俯仰清川涣”作“俯仰晴川涣”、“激泉流芳醪”作“激水流芳醪”、前参军王丰之,衔作“行参军”、“肆眄岩岫”作“肆盻岩岫”、“安兹幽峙”作“安居幽踌”。末之孙绰《后序》“非所以停之则清”、“停”作“淳”、“顾深增怀”作“顾探增怀”、“快然兀矣”句下衍一“焉”字、“复觉鹏鹦二物哉”、“鹏鹦二物”间衍一“之字”、“耀灵促辔”作“耀灵纵辔”、“明旦陈矣”作“明复陈矣”、“感诗人之致兴,谅咏歌之有由”作“原诗人之致兴,谅歌咏之有由”。另外,曹禋作曹諲、孔炽作孔盛、任儗作任凝、谢膝作谢藤,是讹亦误,有待考索,盖又出之别一本。若是,宋代《兰亭诗》流传包括唐人书墨迹本,盖有四本。
《嘉泰会稽志》记天章寺在县西南二十五里处,而同书卷九记王羲之修禊处在“县西南二十七里”的兰渚山,两地相距二里,施宿所见天章寺侧之兰亭盖亦非当年之兰亭矣。
当年之兰亭原在天柱山,郦道元《水经注》有记:“浙江又东与兰溪合,湖南有天柱山,湖口有亭,号曰兰亭,亦曰兰上田。太守王羲之,谢安兄弟,数往造焉。”天柱山一名卓笔峰,因秦始皇登临北望秦地,又名望秦山,或称秦望山,兰渚山乃其支脉。《水经注》又记:“吴郡太守谢勖封兰亭侯(谢不见史传),盖取此亭以为封号也。太守王廙之,移亭在水中。晋司空何无忌之临郡也,起亭于山椒,极高尽眺矣。亭宇虽坏,基陛尚存。”(《太平御览》卷四十七引孔晔《会稽记》作“晋司空何无忌临郡,起亭山椒,极望岩阜,基址犹存,因号亭山”。)按《晋书》无王廙之,有王廙者不见会稽之任,“太守王廙之”,盖王翼之之误。王翼之字秀弼,乃王徽之之孙即王羲之曾孙。何无忌之为会稽内史,《通鉴》卷一一四记在义熙元年(405)三月,其“起亭于山椒”,似早于王廙之之移亭,意以为此句倒置,王廙之之移亭在后,所移乃何无忌所起之亭。后魏郦道元所见此亭之旧基,己经数度迁徙,绝非当年永和之遗迹。当年兰亭之亭实系十里一亭供人留歇之山亭。
《嘉泰会稽志》所记天章寺兰亭传迹,凡三种,一,“兰亭古池”,“在县西南二十五里王右军修禊处。唐大历中,鲍防、严维、吕渭而次三十七人联句于此”。二,“王右军墨池”,在“兰亭桥东”,又引华镇记“闻右军上巳日修禊处在天章寺,有墨鹅池,皆遗迹,池不甚深,广引溪为源”。三即“右军鹅池”。至嘉熙三年(1239),祝穆编《方舆胜览》仅存“曲水”,不复见有上引三池。其四十年间洵已芜平不存。其实,天章寺的“兰亭古地”,亦并非故址,纯出唐代传迹,观其《经兰亭故池联句》:
曲水邀欢处,遗芳尚宛然。
名从右军出,山在古人前。
芜没成尘迹,规模得大贤。
湖心舟已井,村步骑乃连。
赏是丈辞会,欢同癸丑年。
茂林无旧径,修竹起新烟。
宛是崇山下,仍依古道边。
院开新胜地,门占旧畲田。
荒阪披兰筑,枯池带墨穿。
序成应唱道,杯得每推先。
空见云生岫,时闻鹤唳天。
滑苔封石磴,密筿碍飞泉。
事感人寰变,归惭府服牵。
寓时仍睹叶,叹逝更临川。
野兴攀藤坐,幽情枕石眠。
玩奇聊倚策,寻异稍移船。
草露犹霑服,松风尚入炫。
山游称绝调,今古有多篇。
其三十六句,不当三十七人联唱,《嘉泰会稽志》引误。其所见之兰亭胜地,已与孙绰《后序》“暮春之始,禊于南涧之滨,高岭千寻,长湖万顷,乃藉芳草、鑑清流,览卉物,观鱼鸟,具类同荣,资生成畅”之情境迥异。
皎然有《兰亭古石桥柱赞》,其云:“山阴有古卧石一枚,即晋永和中兰亭废桥柱也。大历八年春大理少卿卢公幼平承诏祭会稽山携至。”大历八年岁在癸丑,先于鲍防、严维诸人联句,是时,此地除古池外,当还有废桥在。
全祖望有《宋兰亭石柱铭》记:
姚江黄子曰:‘古兰亭在崇山下,其去今亭二里而遥,皆为农人垦之成田。顾流觞之迹,隐隐犹存。明万历中,徐贞明立石柱以表之。’余因黄子之言,叹曰是亭之迁徒多矣。……若以天柱山之道按之,其去今亭三十里,而唐人兰亭联句诗,已明言非故址。然则是石柱者宋兰亭,非古兰亭也。
是兰亭距今亭二里,明万历中已平为田。全氏之所谓宋兰亭,实则为元兰亭,戴表元大德五年(1301)《临池亭记》有志,大概是其亭既废,开庆( 1259)以后,其址偕天章寺旁之地赐之于太子少师全纯夫,至元甲子即景定五年(1264)纯夫藉疾居乡,因工部尚书王俣(硕夫)之意,将址入官以置书院(《宋兰亭石柱铭》作至元甲午即三十一年<1294>,诚误。)其后,汤垕为山长,仍修右军祠堂,并重摹右军《兰亭序》及诸贤之诗暨传文于两壁,又于塾西凿墨池且翼之以亭云。
明太祖朱元璋《流觞曲水图记》,记有《古兰亭流觞曲水图》一卷,有记:
俯清流而沸湍,仰茂林而幽静。亭坐一人,挥毫制序,为晋右军将军王羲之;二人露列流侧:郄昙扬觯而授,桓伟取觯而饮;松下二人:谢膝拊掌而笑,谢瑰凝眸而视;岩傍一人:谢安掀髯得意,态度欲仙;涧右邱旄,一手举卷,一手握笔按膝;王凝之卷轴已成,庾友回身取轴;新篁下二人:孙统屈脊抱膝而憩,魏滂临流而探杯;涧北二人,王涣之据膝而坐;曹茂之侧身转顾;又竹林中,任凝掩卷而起,孙绰按笔砚、整衣冠而坐;颍川庾蕴饮酒复杯,交睫不开,仆者撼之;参军扬模隔流而跃,如伶人状;王献之揖衣而起;王肃之俯流而取觞;司马虞说凝轴以谈;吕系倾耳以听;后绵酩酊假寐;孔炽持卷仰观;刘密袒衣攘臂以取复杯;王玄之、王彬之相对而谈;谢绎搔首沉思;王徽之举幅执笔而书;劳怡擎杯松下;徐丰之玩鹊递觞;华耆停杯他视;曹华展卷;王蕴之攘臂肆坐;卞迪迎流欲觞;谢万回顾长松;曹裎叉手仰眺;华茂袒衣执笔;吕本握笔搔耳;虞谷捧觞劝酒;孙嗣神倦欠伸;袁峤之、王丰之相与抵掌论诗。卷中有童子十人:侍立者一,主器者一,擎瓶者一,掬酒者一,涤杯者二,受酒者一,遣滞杯者一,捧笔砚者二。自右军以下,与会者凡四十二人,或吟或咏,或醉或眠,或俯或仰,或起或坐,曲尽其态,始于一良工之手,传神于阿堵之间。由斯知晋代衣冠之物洵美且都,有若是耶?洪武九年秋七月记。
郡守吴江沈候(启)省方出郊,得其故址于荒墟榛莾中。……既三年……而兰亭嗣茸焉。亭所在已非故处,坏且不存。而所谓清流激湍,亦已湮塞。乃翦蒂决浍,寻其源而通之,导其流行于故址左右。纡回映带,仿佛其旧,而甍以文石,视旧加饬。闻其中为亭,榱栋辉奂,栏循坚完。墨池、鹅沼,悉还旧观。经始于戊申之囗月,成于已酉之囗月,不亟其工也。
清兰亭即今兰亭,康熙十二年(1673)知府许宏勋重建,以其“倡至兰亭,但见榛莾蒙茸,荒烟灭没,名流高士无复登眺啸咏其间”(《重建兰亭序》)云,盖另起新亭,又补修竹。至三十四年(1685),复加修整,因得康熙御书《兰亭序》,(此盖追仿宋高宗御书《兰亭序》立石天章寺的故事。)勒石于天章寺东侧,建亭以护。其之西北设置右军祠堂,其之前疏为曲水,以志永和遗踪。不二年,又得御书“兰亭”两大字,复铭立之,亦建亭,曰“小兰亭”。以《嘉庆山阴县志》所记《兰亭图》,当年兰亭除右军祠堂、二御书碑亭与曲水之外,尚有鹅池、墨池,而全境皆在天章寺东南处,此或为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南巡时兰亭之形势。之后因故迁易,或应宜扩充,终不出其范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