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弟的《草书王阳明诗》,将在年底交付出版。一来为其造势,二来也为弘扬我先贤精神,再传旧作一篇。
萧萧总是故园声
----谈王阳明诗中的“乡愁情结”
怀乡忆旧,历来是骚人墨客抒发情志的绝好题材。之于走南闯北、戎马一生的王阳明来说,故园之情更宛若梦魂一般,如影随形,拂之不去。幸好上天有眼,在赋于他卓绝思想的同时,还赐于了他不凡的艺术才情,从而为他的祖国,也为他的家乡,留下无数充满挚爱深情的优美诗篇。
在人的一生中,故园始终具有一种超然的魅力,更何况是不那么一般的故园。对于终年羁旅天涯的迁客游子来说,这种魅力又几同梦魇。王阳明的出生地余姚,历史之悠久、文化之灿烂,遐迩闻名,而典型的江南秀色,曾赢得多少文人击节赞赏。无论是“舜耕历山”、“禹藏秘图”之传说,还是姚江舜水、四明烟霞之胜景,都无不使飘泊游子梦牵魂绕、频频回首。在《瘗旅文》一文中,王阳明以其肺腑之言表达了他的这种刻骨相思:“翳何人?翳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在文中,他悲愤难表,以歌当哭,“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然而,尽管他人如飞雁南北、流水东西,但无论走到哪里,之于诗人来说,“独夜残灯梦未成,萧萧总是故园声。”(《夜坐偶怀故山》)
无人探寻过“乡愁情结”的起源,却已有人写过一篇《乡愁的理念》,把乡愁提升到了哲学的高度。作为标本,哲学家的乡愁显然非同寻常且别具意蕴。从王阳明本身坎坷曲折(尽管声名赫赫)的人生经历来看,我们似乎可以获知这样一个信息:从根本上说,人类心灵是多么孤立无援。尽管心学大师一再充满豪情地向人们述说“致良知”的伟大意义,但在心的深深处却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外表的平静无法掩盖内在的紧张,严肃积极的哲学构思也无法取代方生方死的情感冲动。诗言志,诗更是渲泄痛苦的良药。当痛苦无法消解,呻吟亦无济于事,人所最渴望做的便是逃遁。逃向何方?当然是逃向自己最初的家园。“恋土犹怀旧钓台”,“阳明山人旧有居”(《阳明别洞三首》)。家园给人以安全感与恬适感,而所谓的宗教信仰一类的精神家园最终是虚无缥缈的。王阳明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不可能皈依寺庙及其菩萨,他只想回家,回到生他养他的故乡,“舜水龙山予旧宅”(《送邵文实方伯致仕》)。《古诗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有“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陶渊明也写有“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归园田居五首》)。显然,这不仅仅是美学意义上的拟人或者所谓情感移置,而是一种更深刻、更广阔的生命现象。
王阳明有一首《送守中至龙盘山中》,其中的四句这样写道:
客邸琴书灯火静,故园凤竹梦魂清。
何年稳闭阳明洞,榾柮山炉煮石羹。
此诗写得质朴而无文饰,几近内心独白,但其中的“乡愁情结”则历历分明;深沉的感谓中,折射出诗人心中的隐痛暗忧,其羁旅之情和思归之心借助苍凉的意境而坦露无遗。在诗中,诗人告诉我们,去国离乡,即或琴书灯火与梦魂结游的依然是故园风竹。看似淡淡几笔,却非常能撩动乡愁,这正如诗人自己,也因排解不开而拂意欲归。
“孤帆江上亲朋意,樽酒灯前故国心。”(《诸伯文归,用子美韵为别》)又,“江上相逢虽未定,天涯独去意重伤。”(《别族太叔克彰》)为什么“乡愁情结”总是与人的孤独感形影相吊?或许这是一个颇具深意的问题,且多少还沾点形而上的边。每每孤灯残月,西风独对,便禁不住要忧从中来,不绝如缕。“烟树迷茫思不禁”(《诸用文归.用子美韵为别》),更何况,有时还是在迢迢千里之外的边陲夷地。魏武帝时,即有乐府《塘上行》中“边地多悲风”之诗句。在王阳明流放贵州龙场驿期间,其乡愁之幽忧愤悱,更是无以复加。即或是上山采蕨这一类本当兴高采烈之事,也常是触处生愁,不能自已:“游子望乡国,泪下心如催”,“南归断舟楫,北望多风埃”(《采蕨》)。
江淹在他的《别赋》中写道: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之于阳明,诗不仅是止痛剂,而且也是取消与故园家人天各一方所带来的阻隔的有效手段。在如梦如雾的幻思中,在如怨如慕的细诉中,诗人通过一系列充满幻象色彩的意象,激发起既迷乱又茫然的忧伤感,自以为是一种慰藉和解脱。此所谓“悲歌可以当哭,远望可以当归。”(乐府古辞《悲歌行》)故而阳明除了独自黯然销魂,以缓解离别之苦外,还常踮起双足来达成归梦。较为典型的有一首《三山晚眺》,踮足以远望谓之眺。诗中有“花暗渐凉春事晚,水流应与客愁穷。”水流总是无休无止,故客愁也是无穷无尽,其婉转深致真令人唏嘘不已。此句可能脱胎于晋人谢眺的“长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这一颗悲戚戚的客心,不仅“暗随流水到天涯”(秦观),而且几乎可以说与整个生命相始终。凡是能引发乡愁的,无论飞雁(萧条音信愁边雁,迢递长河梦里家《元夕雪用苏韵》),还是炊烟(蛮烟喜过青扬瘴,乡思愁经杜芳洲《罗旧驿》),无论江舟(何日扁舟还旧隐,一蓑江上把鱼叉《啾啾吟》),还是月夜(依依窗月夜还来,渺渺乡愁坐未回《月下吟》),无论元宵(故园今夕是元宵,独向蛮村坐寂寞《元夕之一》),还是除夕(一年今又去,独客当无归《除夕》),都莫不成了使他溺而不返的触媒。人说放情以适意,而在他,除了寻求一种自我解脱外,更多的则是一种自我摧折。从无读过阳明诗的研究者,或许会以为他只是个过于自信又不乏乐观精神的思想狂人。不曾想,作为诗人,或者说,作为更接近本然面貌的生活中人,王阳明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感伤主义者,多愁善感,悲天悯人,是那样绝望,又是那样无助无援。所幸的是,造物主为我们创造了一次精神上的奇迹:阳明之所以既没有如屈原因绝望而自投汩罗江,也没有像陶潜因失意而隐迹山林,也许正在于与其款款诗情并行不悖的滔滔思想拯救了他。如此,才使我们既能够领略他作为哲学大师的深邃与刚毅,又得以欣赏他作为行吟诗人的多情与柔姿。
在一首《二日雨》中,阳明不无伤感地吟道:“坐对残灯愁彻夜”,诗句以无声的独白,向人们展示了“一种活的现实”(柏格森语):精神的自我沉沦。“乡愁情结”在何种程度上,促成阳明常要陷入那种半迷狂的状态尚不得而知,但从有些篇目所传达的情景来看,至少我们会感觉到,诗人常常因忧深思远而独自发呆,且一发而不可收。每每黄昏降至,夜幕渐浓渐暗,浮云若即若离,诗人独自一人,对景难排,呆呆坐在山岩上,久久不肯离去。“春山日暮成孤坐,游子天涯正忆归”(《春归游齐山》),“天际浮云生白发,林间孤月坐黄昏”(《夜宿宣风馆》),“尽日岩头坐落花,不知何处是吾家?”(《岩头间坐漫成》),“兀坐经旬成木石,忽惊岁暮还思乡”(《岁暮》)。谁能想到,之于这位“阳明学派”的始作俑者来说,乡愁竟成了他的永恒的忧伤。因此,“落日”、“浮云”这一类幻灭感、飘泊感极强的意象,便每能把他郁结的情思连缀成句。大诗人李白就写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当然,最能触动乡愁的首选意象依旧是“月夜”。最为著名的当推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了。从王阳明众多的怀乡诗中,月夜乡思占有很大的比重,如“月色高林坐夜沉,此时何限故园心”(《独向幽溪》),“依依窗月夜还来,渺渺乡愁坐未回”(《月下吟》),“客久欲迷乡国望,乱余愁听鼓鼙声”(《月夜》)。
在王阳明那里,“怀人坐沉夜,帷灯暖幽光”(《寄友用韵》)有时也真能进入如梦似幻的境界,这种境界的标志即是恍兮惚兮中的谵妄或梦呓:“梦与故人语,语我以相思”(《梦三诗》),“梦回客枕人千里,月上春堤夜四更”(《夜泊江思湖忆元明》),“长怪岭云迷楚望,忽闻吴语破乡愁”(《次韵胡少参见过》)。这种几近癫狂的炽情,之所以会燃烧于一个大哲学家的胸臆,想必是由于精神的高度紧张导致内心的焦灼不安而出现的一种自燃。我们可以不必理会弗洛伊德有关作家白日梦所作的分析,他以一种泛性主义的方式把这称之为力必多的升华,但我们却能够领会苏轼的“高处不胜寒”中的真正意蕴。之于一个有无限精神追求(“伤心眼底事,莫负行前怀”《青原山次黄山谷韵》)的殉道者来说,踽踽独行的不仅仅只是肉身,遭受攻讦、放逐,不被理解,都是生命中应有的文章。
诗人一方面暗暗激励自己,“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啾啾吟》)一方面(同一时刻)又如此愁肠百转,“君何戚戚眉双愁”(《啾啾吟》);一方面是那样的忧愤深广,“忧民无计泪空堕”(《祈雨》),一方面又极欲撒手尘间,“归把渔竿东海湾”(《春行》)。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诗人最后只好以苦涩的自嘲,把自己托庇于“精神胜利”的海市蜃楼,有诗为证:“却幸此身如野鹤,人间随地可淹留。”(《沅水驿》)“青山随地佳,岂必故园好。”(《通天岩》)“远客天涯又岁除,孤航随处亦吾庐”。(《舟中除夕二首》)这种慰情聊胜于无的心态,相与参照的尚有白居易的诗句:“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何独在长安。”尽管如此,以上这些诗句仍然脱不去“乡愁情结”的困忧,因而写着写着,诗人又写下“混世亦能随地得,野情终是爱邱园。”(《林间睡起》)“终是”而非“总是”,足见“情结”之根深蒂固。
正德七年(1512年),王阳明趁升南京太仆少卿之便,曾一度返回余姚故里。那年,他在游览四明山水时,写下许多深情款款的恋乡诗。其中一首《四明山道中》这样写道:
每逢佳处问山名,风景依稀过眼生。
归雾忽连千嶂暝,夕阳偏放一溪晴。
晚投岩寺依云宿,静爱枫林送雨声。
夜久披衣还起坐,不禁风月照人清。
诗中,诗人往昔终日萦绕的梦魇一扫而光,安恬、欣悦的心境使诗句显得清丽舒缓,一呈陶然忘机的雅人深致。无论是随口唤得出山名的佳妙之处,还是因爱屋及乌而过眼即生的风景,都莫不让诗人驻足良久,留连不已。那种依云而宿的飘逸,那种静听枫林雨声的甜美,都莫不让诗人由衷地感到:月是故乡明(杜甫)。故而,诗的结句便十分舒畅自然地写下:不禁风月照人清。此情此景,这颗踟蹰独行的流浪的心,终于也有了片时的憩息。这正应了德国诗人尼采的“有故乡者,拥有幸福!”这与同样的天清月明但因为客居他乡中而徒自生出许多悲哀和沮丧的情景,构成为非常鲜明的对照。如一首《月下吟》中,诗人吟道:“露冷天清月更辉,可看游子倍沾衣。”滴落在游子衣上的思乡的泪珠,在明月清风中熠熠闪光,使人倍感忧伤凄恻。这也同样应了尼采的所谓“失故乡者,拥有痛苦!”
另外,这首诗中,颔联二句令人回味无穷。我们当然不能断定,王阳明采用了象征主义的手法,但却无法否认其中的象征意义。诗句不仅十分流畅,且是难度极高的工整对,实属高超的思想境界与天赐的艺术直觉结合而成的神来之笔。诗云:“归雾忽连千嶂暝,夕阳偏放一溪晴。”看似一幅散淡随意的写意画,但深刻地寓示着:滚滚红尘,犹如遮天蔽日的山雾,让人迷失方向而不知西东。有一块净地,这就是自己的故乡,即便是夕阳西下,也是异彩纷呈。人命何促,魂兮归来。外面的世界,雾连千幛,暝暗而让人痛感失望,惟有故园放一溪晴朗,就像在痛苦与黑暗中踯躅的迷途者忽见一束希望之光。
差不多事隔十年,王阳明又一次踏上故乡的泥土。那是正德十六年(1521年),此时他已年届天命之年,但依然童心未泯,沉浸于故乡情谊而乐不思蜀。一时间,他凭吊祖茔,造访出生地瑞云楼,大会亲友弟子,喜不自胜,大有“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闲人”(《归兴》之一)之意,并声言“归去休来归去休”(《归兴》之二)。六年之后,这位戎马倥偬、殚精竭虑的伟大的诗人哲学家,终因积劳成疾,鞠躬尽瘁,客死于江西舟中。从这之后,王阳明便真的一去不再复返,随着孤独者远去的背影,人类精神史上一次漫长而痛苦的返回家园的长征,也从此落下帷幕。如今四百多年过去了,惟有他心中的那一轮“明月”(良知说)还在透过重重帷幕,向今天的世界和人们射来几缕若明若暗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