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153～208)，字文举，东汉末鲁国(今山东曲阜)人，孔子二十代孙。汉献帝时曾做过北海(今山东昌乐东南)相，故人称孔北海。自幼聪颖灵悟，胆识过人，开创“以气为主”的文风，名列“建安七子”①之首。后入朝，官至太中大夫。对曹操多所非议，为操所杀。

恃才傲物　悲剧人生

　　孔融为孔子后裔，门第极高。其七世祖孔霸为元帝之师，位至侍中。父亲孔宙(一作孔佃)，做过泰山都尉。传说孔融四岁即能“让梨”，“由是宗族奇之。”(《后汉书》本传注引《融家传》)孔融既有异才，又有高名。十岁那年，孔融随父到了京城，闻李膺高名，就登门造访。时李膺为河南尹(省长)，“以简重自居”，一般不随便接待士人和宾客，不是当世名人

体气高妙　文耀当时

　　孔融一生，恃才负气，在政治上“才疏意广，迄无成功”。而在文学上却是高妙当时。尽管他积怨曹操，被罗织罪状“弃市”，在文学上却被曹丕肯定。孔融死后，曹丕每为之叹息，在《典论•论文》中说孔融：

　　体气高妙，有过人者……及其所善，扬(雄)、班(固)俦也。

　　这是对建安文人最高的评价。当然曹丕也指出了孔融的弱点：“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这一点评价也十分中肯。的确，孔融的论文，许多有逻辑性不强、论说不甚严密、比类不当的缺点。“体气高妙”、“杂以嘲戏”则正是孔融独特风格特点。如其《荐祢衡表》、《论盛孝章书》、《与曹公论禁酒书》、《难曹公表制禁酒书》等，就是这样的作品。前二篇写的他推荐祢衡、评论盛孝章的文字，文字典丽，字里行间洋溢着磊落光明的气概，反映了他爱才怜士的性格，也表现了他“体气高妙”、“气扬彩飞”(《文心雕龙•章表》)、“奋笔直书、以气运词”(刘师培《中国文学史讲义》)的论说风格。后二篇是以书信的形式与曹辩论禁酒问题的，文字均见于《后汉书》本传注引《融集》。语言遒劲简洁，词锋疾利。中间不乏戏谑嘲笑之辞，恰能刺中要害。其一书云：

　　酒之为德久矣。古先哲王，类帝此?宗，和神定人，以济万国，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子)非百觚，无以堪上圣。樊哙解厄鸿门，非豕肩钟酒，无以奋其怒。赵之斯养，东迎其王，非引卮酒，无以激其气。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畅其灵。景帝非醉幸唐姬，无以开中兴。袁盎非醇醪之力，无以脱其命。定国不酣饮一斛，无以决其法。故郦生以高阳酒徒，著功于汉；屈原不酺醩歠醨，取困于楚。由是观之，酒何负于政哉?

　　其二书曰：

　　昨承训答，酺醩歠醨，陈二代之祸，及众人之败，以酒亡者，实如来诲。虽然，徐偃王行仁义而亡，今令不绝仁义；燕哙以让失社稷，今令不禁谦退；鲁因儒而损，今令不非文学；夏、商亦以妇人失天下，今令不断婚姻。而将酒独急者，疑但惜谷耳，非以亡王为戒也。

　　前书是在曹操表制禁酒以后，孔融致书反对；后书是接到曹操的答辩书后的答复。两书文字虽好，但持论不正。曹操禁酒，是因为战乱和饥荒，民不聊生，军队缺粮，以至以人肉为食。禁酒节粮，以解燃眉之急，是权宜之计，正当之举，并非永远禁酒。这一点孔融是知道的：“而将酒独急者，疑但惜谷耳”。但其立论，却从永远禁酒方面发出，不惜笔墨，大论“酒之为德久矣”，说先王圣哲，祭祀天地祖先，“和神定人，以济万国”，非酒莫属。列举上至帝尧、孔子，下至樊哙、郦生，说他们建立功业，全在于酒。甚至汉武帝兴汉之功，也是由于汉景帝醉后幸唐姬而生刘彻所致；屈原困于楚，是因为他不善饮酒。如此等等，不仅强词夺理，逻辑上也有“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之嫌。即使酒有“和神定人”的作用，但也仅是酒之为用的一个方面。酒的负面作用，古今皆难避免。以酒亡国，以酒亡身，以酒误事等等事实，不仅史不绝书，现实中也屡见不鲜。仅从社交来说，酒桌上成事者有之，败事者也不鲜见。酒桌既是谈判的场所，也是腐败温床。至于“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之说，纯属附会，饮酒和治世、成圣根本没有必然联系。总之，逻辑混乱，类比不当，且笔调诙谐，持论不正。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只强调一面，用个别以概一般，以偶然而证必然，难免漏洞百出。再说论事不能脱离现实，不结合实际，空发议论是无济于事的。

　　不过，孔融的散文，“体气高妙”，“气扬彩飞”，“以气运词”，十分隽永，还是应当肯定的。如他的《下高密令邓子然教》：

　　志士邓子然告困，焉得爱釜庾之间，以伤壮士之心?与豆三斛。后乏再告。

　　邓子然没的吃了向他求助，为了不伤志士之心，给了豆子三斛，吃完后又向他求告。短短二十余字，把爱士怜才的侠义风格表现俱足，读之犹见其为人之大度。孔融散文在艺术特点的处理上，至今不乏可以借鉴之处。鲁迅先生对孔融的散文风格的凝练犀利十分欣赏，他那具有高度战斗性的杂文，在写作技巧方面可以看出孔融的影响。

　　孔融的诗歌作品，不少反映了汉末动荡衰乱的历史事实。如其《六言三首》的第一首：

　　汉家中叶道微，
　　董卓作乱乘衰；
　　借上虐下专威，
　　万官惶怖莫违，
　　百姓惨惨心悲。

　　把董卓挟持汉帝，假借皇权专威横行的恐怖统治形象地表现出来。

　　其《杂诗二首》甚佳，可称为孔融的代表诗作。第一首抒写自己的志愿和建立功业，不甘隐没的思想：

　　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
　　幸托不肖躯，且当猛虎步。
　　安能苦一身，与世同举厝(措)?
　　由不慎小节，庸夫笑我度。
　　吕望尚不希，夷齐何足慕?

　　吕尚，即姜尚，姜太公，姜子牙。传说七十多岁被周文王发现，任为师，佐周灭商，因功封于齐，称太公。夷齐，即孤竹君之二子伯夷、叔齐，兄弟二人。因让国，逃至西伯周。周灭商后，二人耻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饥死首阳山，孔子称其为仁者。对于姜尚这样的伟人，孔融以为不稀罕；对于伯夷、叔齐这样隐逸之士，也认为不足仰慕，以此说明自己志高愿宏。这种志高气傲的风骨，可谓是建安文学的共同精神。第二首是悼念他夭亡的独生子的。全诗二十多句，长歌当哭：

　　远送新行客，岁暮乃来归。
　　入门望爱子，妻妾向人悲：
　　“闻子不可见，日已潜光辉。
　　孤坟在西北，常会君来迟。”
　　褰裳上墟丘，但见蒿与薇。
　　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
　　生时不识父，死后知我谁?
　　孤魂游穷暮，飘飘安所依?
　　人生图嗣息，尔死我念追。
　　俯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
　　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稀。

　　凄婉悲切，极富感染力。还有他的绝笔之作———《临终诗》感情极为悲愤。特别是痛斥奸邪谗妄之人那些诗句：

　　……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
　　靡辞无忠诚，华繁竟不安。
　　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
　　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
　　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字字血，声声泪，痛斥曹操、路粹、郗虑等编造谎言，诬告陷害。尽管诬陷之辞，华繁不实，但是“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谎言说的多了，讹传也会使人信以为真；浸泡久了，胶漆也会被消融分解。“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无奈啊，无奈!不管生时有多少思虑，一死长眠，万事也就完全结束了!

高志直情　琨玉秋霜

　　孔融为人，侠义刚直，与曹操过不去，且言辞偏颇过激，积怨过多。又因孔融名重天下，影响至深，对曹操篡汉称帝造成极大威胁。事实也真使曹操一生未敢贸然称帝。因此，受到曹操打击，给些惩罚，还可谓咎由自取。但曹操命路粹捏词诬陷，并由此定罪处死，戮及妻子，也太居心不正，过于残忍。因此后人同情孔融，甚至为之喊冤，就在情理之中了。首先是曹操的儿子曹丕就有为之怜惜之意，南朝宋范烨也是如此。他在《孔融传》后论曰：

　　若夫文举之高志直情，其足以动义概而忤雄心。故使移鼎之迹，事隔于人存；代终之规，启机于身后也。夫严气正性，覆折而巳。岂有员园(圆滑无棱角)委屈，可以每(贪)其生哉!懔懔焉，皓皓焉，其与琨玉秋霜比质可也。

　　就是说，孔融的高志直情，足以动义概的言辞，的确忤逆了曹操的雄心，使之未敢移鼎代汉，而至于其子曹丕才得称帝。孔融的“严气正性”，只能折断，不可能去其棱角圆滑委屈，贪生求全。其劲烈、坚贞的品格，可与秋霜白玉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