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14/middle/724708ebg9991fc976ead&690&690 作者丰子恺 孙柯整理" TITLE="惜春  作者丰子恺 孙柯整理" />

惜春

不多天之前我在这里赞颂垂条的杨柳。现在柳条早已婆娑委地，杨花也已开始飘荡，春光将尽，我又来这里谈惜春的话了。

“惜春”这个题目何等风雅！古人的诗词里以此为题的不可胜计；今人也还在那里为此赋诗填词。绿肥红瘦，柳昏花冥，杜鹃啼血，流水飘红，再加上羁人，泪眼，伤心，断肠，离愁，酒病，……惜春这件事主客观两方面应有的雅词，已经被前人反复说尽，我已无可再说了。现在为什么取这个题目来作文呢?也不过应应时，在五月号的杂志里写一个及时的题目，表面上好看些。这好比编小学教科书，秋季始业的，前几课讲月亮，蟋蟀，桂花，果实，农人割稻，以及双十节。后几课讲棉衣，火炉，做糕，落雪，以及贺年。春季始业的，前几课讲菜花，桃花，蝌蚪，种牛痘，以及总理忌辰，后几课讲杀苍蝇，灭蚊虫，吃瓜，乘凉，以及热天的卫生。似乎那些小学生个个是一年生的动物，在秋天不知有春在春天不知有秋，所以非目前的情状不可的。我的读者不是小学生，其实不一定要讲目前的情状。但是随笔总得随我的笔，我的笔总得随我的近感。我握笔为这杂志写这篇随笔的时候，但念不多天之前刚刚写了一篇赞颂杨柳的文章，现在柳条早已婆娑委地，杨花也已开始飘荡，觉得时光的过去真快的可惊！这期间一个月的时光，我不知干了些什么？这一点近感便是我得这篇随笔的本意。题目不妨写作“惜时光”。但现在的时光是春天，也不妨写作“惜春”。

去年的春天，我曾在杂志里谈过春天的冷暖不匀，晴雨不定，以及种种不舒服。故春去我不觉得足惜。所可惜者，只是春光的一去不返，不曾挽留。我们好比乘火车，自己似觉得静静地坐着，不曾走动一步，车子却载了你在那里飞奔。不知不觉之间，时时刻刻在那里减短你的前程。我曾经立意要不花钱，一天到晚坐在屋里，果然一钱也不花。我曾经立意要不费力，一天到晚躺在床里，果然一些力也不费。我曾经立意不费电，晚上不开灯，果然一度电也不费。我曾经立意要不费时间，躲在床角里不动。然而壁上的时辰钟“的格的格”地告诉我，时间管自在那里耗费。于是我想，做了人真像“骑虎之势”，无法退缩或停留，只有努力地惜时光，积极地向前奋斗，直到时间的大限的来到。

生活上的苦闷和不幸，有时能使人对于时光觉得不可惜而可嫌，盼望它快些过去的。然而这是例外。人总是希望快乐。快乐的时间总希望其不要过得太快。回忆自己的学生时代，最快乐的时间是假期。星期六，星期日和纪念日小快乐，春假，年假和暑假大快乐。这也是世间一件矛盾的怪事：平常出了钱总希望多的几分货；只有读书，出了学费总希望少上几天课。试看假期前晚的学生们的狂喜，似觉他们所希望的最好是只缴学费而永不上课。于此足见读书这件事不是平常的买卖。

我幼时在暑假的前几天感觉非常欢喜，好像有期徒刑的囚犯将被开释似的。有怀抱着莫大的希望。忙里偷闲的打算假期的生活，整理假期所要看的书籍。我想象五六十天的假期，似觉时光非常悠长，有无数的事件好干，无数的书好读，有无数的时光可以和弟弟共戏，还有无数的闲余可和邻家的小朋友玩耍。本学期欠熟达的功课，满望在这悠长的假期中习得完全精通。平日所希望修习而无暇阅读的书籍，在假期前都特地买好，满望在这悠长的假期中完全读毕，。还有在教科书里看到的种种科学玩意儿，在校因没有时间和工具而未曾试作的，也都挑选出来，抄写在笔记本上，满望在这悠长的假期中完全作成，和弟弟们畅快的玩耍。五六十天的假期，在我望去好像一只宽紧带结成的袋子，不拘多少东西，尽管装得进去

放假的第一天，我背了这只宽紧带结成的无形大袋子而欣然地回家。回到半年不见的家里，觉得样样新鲜，暂把这无形的大袋搁一搁再说。初到的几天因为路途风霜，当然完全休息。后来多时不见的姑母来作客了，母亲热情地招待她，假期的我当然奉陪，闲谈几天。后来姑母邀请我去作客，母亲说我年年出门求学，难得放假回家，至亲至眷应该访问访问，我一去就是四五天乃至六七天。回家又应该休息几天。后来天气太热，中了署发些轻痧，竹榻上一困又是几天，病起又休息几天。本镇有戏文，当然去看几天。戏文上巧遇几位小学时的同学，多时不见，留着款待几天。送往了同学，迎来了多年不见的二姐，姐丈和外甥们，于是杀鸡置酒，大家欢聚半个月乃至二十天。二姐回家时带了我去，我这回作客又是四五天，回家又是休息几天。屈指一算，离开学只有十几天了。横竖如此，这十来天索性闲玩去吧。到了开学前一天，我整理行装，看见与假期前所记录的一纸假期工作表，所准备的一束假期应读的书，新选定的假期中拟制之玩具的说明书，都照携回时的原样放置在网篮里。蹉跎的懊恼和乐尽的悲哀交混在我的心头，是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快，次日，带了这种不快而辞家到校，重新开始囚犯似的学校生活。

我自己青年时代没有好好的受教育，年长后常感知识不全之苦。几何三角的问题我不会解，物理化学公式我看不懂，专门科学的书我都读不下去。屡次需要修补，至今不能实践。人生倘有来世，我的来世倘能投入，投了人倘能记忆这篇文章，我定要好好的度送我的青年时代，无法挽回，只有借了惜春这个题目，在这里痛惜一下算了。假如这些话能给读者一些警力，那便似以前在假期中看完了几部小说，好像得了一笔意外的收入，格外愉快。

 （ 本文作者丰子恺，白鹅作者，是著名的画家，作家，居士，师从李叔同(弘一法师）他的文章以佛心和童心来看世界  艺术三味 丰子恺散文精读）

                                                                    孙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