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长途车，正累得腰酸的时候，忽觉后背爬上来了两团温软。回头看时，一个两三岁的娃娃正大大咧咧把小脚丫撂在我的背上，嘴里叼着一个奶瓶子。看他，也不在意，“干卿底事？”他好象在心里这样说。于是，我的后背就成了他的路。

 好舒服呀，这双肉乎乎的小脚丫。我苦命的忍辱负众的腰竟不酸了。不但不酸，反而甜起来，就是那种带着乳香的甜。瞧哇，他用力了，我明显地感到小脚跟的硬，还有与之相配合的小脚掌的柔，随着车的颠动，很节奏地起伏，真是刚柔相济。仿佛贯通了我的窍，一股乳香，从腰际向上，逶迤着缭绕着攀援，先是抵达我的双肩，再勇敢地攀上额顶，然后，一个斤斗翻下来，从鼻孔里爬出，一缕挽着另一缕，绵长如绣女手中的线。

我就这样沉醉而入梦乡。

我梦见了我的小时候。什么样子呢？与留下来的那张照片上的娃娃相仿。好像是个圆头圆脑的家伙，目光呆呆的，总之，特没大气象。然而，脚却也是肉乎乎的，满不在乎地踩在一块毛毯上。

据传，我两三岁的时候也坐过汽车。可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是母亲抱着坐过有轨电车，那应当是两三岁后面的事，但是，也没有太久。像是个夏天的傍晚，有轨电车傻乎乎向中街那边风驰电掣。前面有位阔大的叔叔，后背上滚着油亮的汗珠。我当时曾考虑把脚放在他的背上，可是，没有敢。转眼去看窗外，恰好车路过一胡同口，那靠左的地方，是一个小院。门前有青砖砌成的花池子，一个白发老奶奶指点着含苞欲放的红花蕾，向一个小女孩讲着什么，小女孩白衣服蓝裤子，颈上的红领巾有一尖尖的角儿微微翘起来……车开了过去，花池子、红花、老人和孩子消失了。

我的眼前，又是叔叔的背，他正用白的毛巾不耐烦地擦着在背上滚来滚去的亮珠子们。终于，他擦完了，后背变得锃亮，仿佛重新漆过的牛皮鼓面。我的脚忍不住要放在上面，“它会‘咚’的一下响起来吗？”我暗暗猜着，就在这时，那人的鼻腔轰然滚出鼾声，我的脚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现在想，那时我真的踹前面叔叔的背会怎么样呢？他会像我此刻这样也一点不生气吗？他的腰也是这样感到怡然吗？他也会进入梦乡吗？他也会梦到自己儿时坐车的情景吗？他前面当时也有个叔叔吗？他当时也想把小脚放在那个叔叔的背上吗？如果是，那可真好。

似睡非睡想这些问题，趣味盎然。

车一颠，醒了。那个小脚跟借车的颠力，在我的腰上狠狠辗了个半圆。我吧嗒吧嗒嘴，心爽到了佳境。

下车的时候，孩子的母亲发现了。连忙替他道歉，我说：“哪里，我还要谢他呢。”做母亲的不知所以然，又不好问，只好很美丽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