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三位一体”:上帝、自然与诗
——解读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诗歌《月夜》
曾经,那苍穹
静静的吻过大地,
此时在斑斓花丛
她梦想着与他相遇。
清风曾经拂过这片土地,
麦穗随之轻舞,
树梢为之摇曳,
这是一个月朗星稀的静夜。
我的灵魂
舒展开它的翅膀,
掠过这寂静的田园,
飞翔,回归她的故乡。
http://s8/bmiddle/721a6fa4g76b5d11b2e77&690抒情诗的解读——《月夜》" TITLE="神学体系下对艾辛多夫(Eichendorff) 抒情诗的解读——《月夜》" />
这首题为《月夜》的抒情诗,首次发表于1837年艾辛多夫的一本诗集中,1840年由德国著名作曲家舒曼为其谱曲,流传至今。艾辛多夫与其同时代的德国浪漫主义诗人不同,他的很多抒情诗并没有因为被谱成曲而失去其本身诗学意义上的语言本体魅力。如这首《月夜》,虽然形式短小,用词简单朴素,但是其中所涉及的内容包含了大量的宗教意向,所显示出的语言风格体现出浪漫主义自然观“主客同一”的诗哲意趣。整首诗自然天成,不染人意,用“神言”带领读者进入到神的国度。
谢林认为自然是上帝创造出的绝对艺术品,并建立在永恒的美中。上帝就是一切艺术和最真的美。艺术的真正任务,就是表现上帝。上帝作为终极的完美,只能从蕴含于艺术和自然中的刹那间的完美得到显现。艺术的任务,就要寻找到这一瞬间,并把这一瞬间从平庸中抽离出来。艺术表现的不是客观世界,而是理念的世界。艺术就是要使世人看到,听到,感觉到这形而上的瞬间的完美理念。
2.《月夜》与早期浪漫主义自然观
谢林建立起来的这一自然观体系,成为了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美学纲领,对这一时期文学作品的创作起到了深刻的影响。艾辛多夫的这首《月夜》,可以说就是将谢林的自然哲学用诗的形式进行了具体直观的诠释。
2.1《月夜》第一段:人神同性
《月夜》以“曾经,那苍穹,静静的吻过大地”这样一个过去时开篇,这其中涉及到了艾辛多夫对于《圣经·创世纪》中经典神学观的借鉴。首先,这与《创世纪》的开篇“起初神创造天地”在句子时态,句子结构以及所指涉的元初性时间观念相一致。这样的同构效果留给读者悠远神秘的意向。其二,这里“苍穹”显然隐喻神圣之主,“大地”则含有尘世之意。“苍穹对大地之吻”与《创世纪》中“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创2:7)存在着意向上的同构。在这样强烈的宗教意向的引导下,大地得到了苍穹之吻,就等同于被上帝吹入了生气而具有了灵魂和生命,“人与神同形同性,大地也因获得上天之吻而具有了梦幻般的主体性。”[3](Kremer:99)与经典同构和意象上的隐涉,为短小朴素的抒情诗注入了深沉悠远的质感和宏大感。
第二句“她梦想着与他梦中相遇”表现出浪漫主义文学中,人期待与神进行交流的核心主题。在西方宗教文学中一直有将对上帝的渴慕比喻为对心上人热恋这样的传统。这个传统始于《圣经》中的《雅歌》,后来一度被克莱沃的伯恩哈德的神秘主义赞美诗使用(谷裕:253)[4],这样就得以一脉相传至今。作者笔下在“闪光的花丛中思念恋人的她”从狭隘意义上理解是作者本人,从广义的意义上去思考,这是指代所有怀着虔诚信仰等待神来拯救的人类。在这“苍穹俯身亲吻大地”与“人类仰望神恩等待救赎”的上下呼应关系中,作者不仅将浓烈的宗教情感和神秘的内心欢喜表达出来,而且还全面的反映出浪漫主义自然观追求人的主体与自然客体融合同一的主旨。
2.2《月夜》第二段:以诗性语言回归神性自然
谢林主张万物(自然)在神,神隐藏于万物之中,上帝不是体系而是生命。可悲的人类因为背叛了神,所以失去了与神和自然交流的能力。谢林将自然视为神圣在此岸留下的痕迹,“自然是最初的遗约或旧约”[5](谢林:316),人只有使用蕴含于自然中的“神言”——那是自然的语言,才能得以与之沟通。将平庸的俗世语言升华为“神言”,这就是浪漫主义诗人的任务。对此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德国神话学家和语言学者J.A.
卡纳(Kanne)在他的著作《历史元初的标志或普遍神话学》中提到:在犹太-基督信仰的最初阶段,名字是语言的唯一成分,这样的语言被称为“元初语言”或“标识语言”(Namensprache)。“标识语言”是天地元初之时所被使用的语言,它既是混沌的又是同一的——这是最纯粹的诗性语言的特质。这样的语言包涵了一切的可能性以及孕育有无限的创造性。无可争议,世界的创造与发展是伴随着语言的不断拓展而共同进步的。随着世界(人类)因自傲而脱离于神的怀抱,也就意味着连接人类的语言与神性的自然世界间的脐带被割断,其后果就造成了“没落的元初语言失去了灵魂,变为僵化的石头。”[)正是在此,浪漫主义诗人看到了诗性语言的使命:诗性语言因具有“非物质性的物质性”(immaterielle
Materiaalität)(Schrey:
192)之特征,而成为了一次重建或者回归那意象中的神圣自然世界的有力尝试。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将浪漫主义诗哲理论视为一座语言桥梁,通过为每一个词赋予神圣的宗教意义,人类得以借此回归到那已经失落的犹太-基督传统中去。那里是纯净安逸的世界,人类可以再次如鱼得水般的生活。
为此,人类就要克服知识追求过程中理性的分裂与隔离,寻求灵性智慧的整体与完整。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诺瓦立斯,对启蒙精神中“祛魅”颇有异议,他认为理智与知识是“一把锋利的剪刀”(Novalis:228),人类用其将“艺术进行剪切”,最后自然与艺术只剩下“没有生气的,抽搐着的残体”[(Novalis:207)。诺瓦立斯认为,自然的秘密不应该也不可能总结为理性的,同时也是死板的科学语言。自然之书是用“密码”(Novalis:223)写成的,是通过“形象如画般的,非实体化的语言”(Novalis:223)开示给人类。这样的语言正是诗化的“神言”,它不是在泄露自然的秘密,而是用形而上的语言去描述,去靠近自然的秘密。他的这一思想,代表了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诗人的艺术观。艾辛多夫也秉持这一美学观,在他的诗中尽力抛弃理智的思量,追求对宗教信仰的顺服以及以无意识贴近和回归神性自然。
具体到这首《月夜》,它的第二段是对自然(清风,麦穗,树林和星星)进行描述。在这段中,诗人没有使用任何的修辞方法:整段由四个最普通的陈述分句组成,动词形式也全部为最简单的直陈式。但正是通过这样客观的和不露情感的白描手法,却打碎了文字背负的本体意义的枷锁,诗歌得以和神性的自然进行交流。那随风起舞的“麦穗”就是含有宗教意义的象征符号。按照西方文学和神学传统,麦穗不但象征着基督教文化中的圣餐(面包),而且颗粒饱满簇拥着的麦穗,还寓意着众多的基督徒因着信仰团结在一起。(Kremer:107)正是通过这样的象征符号,文字与神性(自然)不再隔绝。
在《月夜》的第二段中,艾辛多夫不仅赋予文字以宗教的意象,还通过文字调动读者听觉想象。随风起舞的麦穗和树梢,不仅仅让读者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动态的绘画,而且读者会联想到它们沙沙的作响声,这就为僵固于纸上的文字配上了声音。在视觉上动态的风,伴随着有声的麦穗与树梢,在这样共同作用下诗中的语言产生了联觉效果(synästhetische
Vereinigungsvision),让声音与美景同时出现在读者的脑海中。听觉感官受到意象思维的引领,继续激发出音乐联想。正是因为艾辛多夫创作的抒情诗,具有这种“声音文字”的特点,所以他的抒情诗具有激发出作曲家音乐灵感的潜在能力。世界一流的作曲家如舒曼,门德松,舒伯特以及布拉姆斯等都为他的抒情诗过谱曲,仅仅是截止到19世纪末,这首《月夜》就被41次谱曲,其中以舒曼的版本最著名,流传至今。
2.3
第三段:对自我中心的扬弃
在第三段第一句以“我的灵魂”为主语并且在全文的最后一句中使用了动词的虚拟式“flöge”,这样就为整首诗渲染出了一种灵魂飞出肉体的空灵之感。整首诗以“灵魂飘向他的故乡”结束,这不仅为读者留下了动态的,开放性的,进入无限的印象,同时也使诗歌的结尾与浪漫主义自然观的诗学主旨,即精神的“我”与自然融合为同一绝对,发出共鸣。
从诗哲理论的发展来看,这一段中体现出了德国浪漫主义所处时代的历史特点。在欧洲思想史中,德国浪漫主义的兴起根源于欧洲启蒙运动。启蒙运动的思想在德国文学中表现为狂飙突进运动。以歌德作为旗手的“狂飙突进”文学思潮,其主旨是要以文学中释放出的主体激情为武器,来对抗教阶制对人性的控制和市民秩序造成的压抑,以争取获得情感上的自由。因为这一思潮的重心是“人”而非“神”,所以在这一时期形成的“经验抒情诗”(Erlebnislyrik),特别强调的是对诗人主观精神感受以及成长经验进行直接描述。随着启蒙运动的不断深入,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普遍认为,正是由于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对欧洲以天主教神学为核心的传统价值观进行的猛烈攻击,致使欧洲开始了无可挽回的世俗化过程。而世俗化的结果就是欧洲不再以一个整体的形式接受教皇的领导,而是因为世俗政权的进入变得四分五裂;人性也不再谦卑,因傲慢而导致堕落于恶中。这样德语文学就开启了回归宗教与自然,放弃自我的浪漫主义之路。
将这样的历史性人文思潮作为背景,就能对这一段有更为深入的认识。这首诗第一段的主题为赞美神,第二段的主题为融入自然,并且这两段是被置于客观的视角中进行描述。诗的第三段,艾辛多夫同样保持着这样不陷入自我中心主义的客观视角:第三段中,是对“我的灵魂”进行描绘,诗人关注的是灵魂的归宿,这与“经验抒情诗”(Erlebnislyrik)所重视的“我”的主观感受有很大不同。
浪漫主义诗人认为,启蒙运动将人类引上了自我中心主义的歧路上,人类因过分关注自我的感情与经验而丢弃了神。艾辛多夫主张,自我应该顺服于神性自然,因而在语言使用上也效仿和突出自然的本质——简朴与孤独。《月夜》第三段中,遣词酌句简单朴素;在哲学表达方面,放弃了自我主观意识。主观经验不再是诗歌要表达的内容,而是将诗歌存在的价值全权让位于诗性语言本身。在这样的自然诗哲观下,《月夜》中艾辛多夫全部使用的都是陈述句,这样创造出了平淡平静的意境,并且创造出了与“作者我”保持着距离感的效果,这与经验抒情诗中激情澎湃的主观感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不同。
3结语
纵观《月夜》全诗,从形式上来说,它的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均使用了第二虚拟式(hätt′和flöge),这样将整首诗置于一个脱离尘世的非真实框架结构中;在内容上,《月夜》以“苍穹对大地之吻”作为开篇,为整首诗涂染了一层浓郁的神秘主义气息。与《圣经·创世纪》的同构表达出了对业已失去的伊甸园的无限向往与怀念。在这淡淡的哀伤的基调中,诗性的语言凭借它所蕴含的宗教象征,进入到了神性的自然中。在上帝、自然与诗共同构建的“三位一体”诗哲理论下,自然就成为了那被重建的伊甸园,人类得以返归神的怀抱,重获内心的平安;万物、自然和人类在彼此交融中,因不再分裂而同获拯救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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