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高考江苏卷文言翻译题答案商榷

宋桂奇

《现代写作报》2017年11月2日

众所周知，古文翻译须遵守“信”“达”“雅”原则，以直译为主，亦即在译句时，应字字落实，一一对应，不贸然增删词语，不随意改变结构，只有在直译无法达意的情况下，才使用意译。若用这个连考生亦烂熟于心的标准，验之于2017年高考江苏卷中的两道译句题，命题组提供的“参考答案”则均存可商之处。请看：

（1）予之先容甫，以爵也；若以学，则予于容甫当北面矣。

【参考答案】我超过容甫，是凭借官位；如果论学问，那么我应以容甫为老师。

释“先”为“超过”，虽有权威辞书作为依据——《汉语大词典》即收有“先”之“超越，居前”义项（缩印本838页，以下引自此书者只注页码），亦貌似可通；但若细究，却并不准确。

据《现代汉语词典》可知，“超过”有二义：“①由某物的后面赶到它的前面：（例略）。②高出……之上：队员平均年龄～23岁︱各车间产量都～原定计划。”（第6版152页）答案中“我超过容甫，是凭借官位”之“超过”，似只能以②义解之；可显而易见的是，此类“超过”均须借某个具体内容（即“高出××之上”的××），如“平均年龄（23岁）”“原定计划”之类，以使语意表述清楚明白。明乎此，问题便随之而来：“我超过容甫”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如果是“官位（爵）”，作者完全可以写作“予之先容甫，爵也”，这“凭借（以）”岂不是多余？如果不是“官位（爵）”，表意又不清楚——“我”是在哪方面“超过容甫”呢？这种或“病”或“残”，自昭示着释“先”为“超过”的不确！

若联系文中语境，释“先”为“超过”之误，似更为明显。为说明问题，恕笔者援引相关文字：

谢侍郎墉提学江左，特取先生为拔贡生。每试，别为一榜，列名诸生前。侍郎尝谓人曰：“予之先容甫，以爵也；若以学，则予于容甫当北面矣。”其见重如此。

谢侍郎所说“予之先容甫，以爵也”，针对的是此前“特取先生为拔贡生。每试，别为一榜，列名诸生前”之事，当毋庸置疑。此中二事，均体现了谢墉对汪容甫的器重：前者说，他从江左众多生员（秀才）中遴选出汪容甫，欲保送其到京城国子监读书；后者云，每次考试后，他都特别为汪容甫另立一榜，放在其他生员榜之前。若再联系后文“其见重如此”一语，我们自有充分的理由认定：“予之先容甫”所要表达的，只能是“我重视容甫”之意！不者，若按前述——将此语理解为在“官位（爵）”方面“超过”，“凭借（以）”之费解可以不说，彼时的容甫还只是个“贡生”，根本就没有“官位（爵）”，这样的“超过”岂不是废话一句？故而，笔者以为，应释句中“先”为“重视”（838页）；如此作解，不仅前述诸病顿消，而且既有案可稽，又切合语境，何乐而不为？

将“予于容甫当北面矣”译作“我应以容甫为老师”，虽语意大致不差，但若按“字字落实，一一对应”之原则，却也有不少问题。《汉语大词典》中，“北面”有“面向北”“谓臣服于人”“谓拜人为师；行弟子敬师之礼”“方位词”等四个义项（822页）；答案选其“谓拜人为师；行弟子敬师之礼”义，进而译作“以……为老师”，应该算得上一种直译；只是，“容甫”本在“北面”之前，译文却将其融于“以……为老师”之中，这种改变是否必须？又，译文中“应”是不是句中“当”的对应文字？如果是，显然改变了语序；如果不是，则又存“增（应）删（当）词语”之病！而更为明显的是，原句中“于”“矣”均没有被译出；如此“减字解经”，其理据何在？事实上，如果按直译原则，译其为“我对容甫应当行弟子敬师之礼啊”，则既可除多病，又妥帖非常，无疑更好！

（2）其于知友故旧殁后衰落，相存问过于生前，盖其性之笃厚然也。

【参考答案】他对那些老友旧交去世后家道衰落的，关心慰问超过朋友生前，因为他的本性就是这样忠实厚道啊。

将“相存问过于生前”译为“关心慰问超过朋友生前”，一个非常明显的问题便是—— “关心慰问”没了对象；而原句中，“存问”可是有其对象“相”的！“相”有“表示一方对另一方有所施为”（4548页）之义，通俗一点讲，就是偏指一方，有称代作用；联系前文，此中“相”似只能指代“朋友的家人”。又，早在汉代，“存问”便已凝固成词，义即“慰问，慰劳”（2226页），若将其释作“慰问”，显然更为简洁。此外，“过于”乃“表示程度或数量超过一般”（6324页），如对译为“超过”，理应加上“次数”（“程度”与“慰问”搭配不当）二字，以使语意更为通畅。如此，则当译该句为“慰问其家人的次数超过朋友生前”。

将“盖其性之笃厚然也”译作“因为他的本性就是这样忠实厚道啊”，同样有可商之处：第一，译文中“这样”似为原句“然”的对译——“然”本在“其性之笃厚”之后，为何要将它插入这个主谓短语之间？第二，译文中“就是”从何而来？既然将“盖”“也”分别理解为表原因的“因为”和表感叹语气的“啊”，它们自不会再表示判断了！如果将“然”释作“如此”（4138页），译此句为“因为他本性忠实厚道如此啊”，则既可免“改变结构”“增字解经”二病，又文从字顺，是不是更好？

最后，还想指出与此句相关的一个重要问题。请看原文：

性质直，不饰容止，疾当时所为阴阳拘忌、释老神怪之说，斥之不遗余力。而遇一行之美、一文一诗之善，则称之不置。事母以孝闻，贫无菽水，则卖文以养，左右服劳，不辞烦辱。其于知友故旧殁后衰落，相存问过于生前，盖其性之笃厚然也。

这个语段一共写了四件事：①斥阴阳拘忌、释老神怪之说不遗余力；②称一行之美、一文一诗之善不置；③事母以孝闻；④存问知友故旧家人过于生前。它们是否都能统摄于开头“性质直，不饰容止”一语之下呢？笔者的回答是——不能！“质直”即“朴实正直”（6030页）；“容止”虽义为“仪容举止”，但“有时偏指举止”（2073页）；据此，“性质直，不饰容止”便是“性格朴实正直，不掩饰举止”，亦即直来直去、敢做敢说之意。这个“性格”所能概括的，恐只能是①②；事母以孝、待友以诚，与“直来直去、敢做敢说”应该还多有距离吧？这是否意味着，“性质直，不饰容止”仅统摄①②，③④则由“其性之笃厚”来总括——“笃厚”即“忠实厚道”（5243页），“事母以孝”显然是其表现之一。如果此说能够成立，“盖”前标点就应改为句号；至于“不饰容止”后面的逗号，无论作何种理解，都必须改成句号才是。

【附】

汪容甫先生行状
王引之

先生名中，字容甫，江都人。少孤，好学。贫不能购书，助书贾鬻书于市，因遍读经史百家，过目成诵。年二十，应提学试，试《射雁赋》第一，补附学生，诗古文词日益进。仪征盐船于火，焚死无算，先生为《哀盐船文》，航编修世骏序之，以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由是名大显。当世通儒如朱学士筠，卢学士文昭，见先生所撰，咸叹赏以为奇才。

年二十九，始颛治经术。谢侍郎墉提学江左，特取先生为拔贡生。每试，别为一榜，列名诸生前。侍郎尝谓人曰：“予之先容甫，以爵也；若以学，则予于容甫当北面矣。” 其见重如此。朱文正公提学浙江，先生望谒，答述扬州割据之迹、死节之人，作《广陵对》三千言，博综古今，天下奇文字也。毕尚书沅总督湖广，招来文学之士。先生往就之，为撰《黄鹤楼铭》，歙程孝廉方正瑶田书石，嘉定钱通判坫篆额，时人以为“三绝”。

先生于六经、子、史以及词章、金石之学，罔不综览。乃博考三代典礼，至于文字训诂、名物象数，益以论撰之文，为《述学》内外篇。又深于《春秋》之学，著《春秋述义》，识议超卓，论者谓唐以下所未有。为文根柢经、史，陶冶汉、魏，不沿欧、曾、王、苏之派，而取则于古，故卓然成一家言。
    性质直，不饰容止，疾当时所为阴阳拘忌、释老神怪之说，斥之不遗余力。而遇一行之美、一文一诗之善，则称之不置。事母以孝闻，贫无菽水，则卖文以养，左右服劳，不辞烦辱。其于知友故旧殁后衰落，相存问过于生前，盖其性之笃厚然也。年五十一，卒于杭州西湖之上。
    先生，家大人之所推服也。其学其行，窃闻于趋庭之日久矣。而先生于予所说《尚书》训诂，极奖励，以为可读父书，则又有知己之感焉。虽不能文，尚欲扬榷而陈之，以告后之君子。                  

（选自《王文简公文集》，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