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杀”之“诛”释义辨

                宋桂奇

《语文学习》2011年11期

近读两文，均关乎《鸿门宴》末句“立诛杀曹无伤”之“诛”：

一是李鸿川、居子良《透过语言表象 感悟深层意义》。该文所呈现的“为什么是‘诛杀’而不是‘杀’”这一“教学片断”中，教师开门见山道：“同学们……通过对‘人物语言和行动的描写’也是刻画人物形象的一个重要手段。《鸿门宴》一章就把这种手段运用得淋漓尽致，我们今天只借助一个字，来体会体会司马迁是怎样通过对‘人物语言和行动的描写’来刻画人物形象。请大家看文章最后一句‘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这里用了‘诛杀’二字，请同学们思考：为什么是‘诛杀’而不是‘杀’？”一石激起千层浪，于是，在老师的引领下，学生便以“诛”有“责问、谴责”之义为据，得出了“一个‘诛’字充分体现了刘邦考虑问题周密、知己知彼做事果断且有胆有识”等结论来。（详见《中学语文·教师版》2011年第4期）

一是刘玉真《〈鸿门宴〉中的“诛”》。该文写道：“‘立诛杀曹无伤’中的‘诛’是‘责备’‘谴责’的意思。……首先，古代汉语以单音节词为主，‘诛’和‘杀’是两个词，后面有‘杀’了，所以前面的‘诛’就不能再是‘杀’的意思了。其次，刘邦不是鲁莽的人，他不会仅凭项羽的‘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就马上杀掉曹无伤，因为如果是项羽的反间计，那就是自己人杀了自己人。刘邦是一个非常精细的人，他不会不考虑到这一点。所以，他会先审问一下然后再处罚，这里的‘诛’就是‘责备’、‘谴责’的意思，同时含有‘审问’的意味。”（详见《阅读与写作》2011年第5期）

以上两文中，前者不加论证即认定“诛”为“责问、谴责”之义，这种匪夷所思的“自信”直让人不知怎么说才好！后者虽有两点理由，但在笔者看来，亦是“有等于无”，不足为据。

众所周知，古汉语中多有同义连文现象，亦即训诂大家王念孙所说“古人自有复语”（《读书杂志》卷四）。《史记》中，这种同义连文之例非常之多，如“闻大王有意督过之”（《鸿门宴》）、“自矜功伐”（《项羽本纪》）、“相如引车避匿”（《廉颇蔺相如列传》）、“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原列传》）、“妒媢生患，竟以灭国”（《黥布列传》），等等。至于同义连文的作用，毛运明先生有很好的解说：“同义连文有显义、固义以及调整音节的功能，既能表意准确，便于理解词义，又能使音韵谐婉，富于语言美感。”（《训诂学新编》275页，巴蜀书社2002年8月第1版）如果“立诛杀曹无伤”中“诛杀”属同义连文，那么，“后面有‘杀’了，所以前面的‘诛’就不能再是‘杀’的意思了”之说岂不是荒谬之极？

至于“刘邦不是鲁莽的人”而是“一个非常精细的人”，此说看似有理，实则经不起推敲。第一，“非常精细”的刘邦，理应了解项羽的自高自大，如此，他自然会知道自高自大的项羽不可能使用什么“反间计”。第二，“立诛杀曹无伤”一语，语意的重点在“立”、在“诛杀”，文学大师司马迁于“鸿门宴”后补此一语的目的，是为了显现刘邦的“坚决果断”（人教社高二册《教师教学用书》142页，2004年11月版），并以此来对比映衬项羽的优柔寡断，而非强调其“精细”或不鲁莽。故此，所谓“他会先审问一下然后再处罚……”云云，亦只能是一种想当然！

两点理由均不能成立，“‘诛’是‘责备’‘谴责’的意思”之说自然也就失去了根基，自不足为信。笔者以为，“立诛杀曹无伤”之“诛杀”乃同义连文甚而已凝固成词，似不必也不能将其拆而解之。请看例句：

①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周公乃奉成王命，兴师东伐，作《大诰》。遂诛管叔，杀武庚，放蔡叔。（《鲁周公世家》）

②诸将或言诛秦王。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服降，又杀之，不祥。” （《高祖本纪》）

③沛公以樊哙、张良故，得解归。归，立诛曹无伤。（《高祖本纪》）

④葛婴至东城，立襄强为楚王。婴后闻陈王已立，因杀襄强，还报，至陈，陈王诛杀葛婴。（《陈涉世家》）

⑤齐王曰：“闻陈王战败，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请而立王！”公孙庆曰：“齐不请楚而立王，楚何故请齐而立王？且楚首事，当令于天下。”田儋诛杀公孙庆。（《陈涉世家》）

⑥其治，所诛杀甚多，然取为小治，奸益不胜，直指始出矣。（《酷吏列传》）

以上6例均引自《史记》。①中“诛”“杀”显属互文，②中对同一对象前曰“诛”后言“杀”，自意谓着此二例“诛”“杀”之义完全相同；这便是“诛杀”同义连文的前提之所在。③中“立诛曹无伤”是《鸿门宴》“立诛杀曹无伤”的另一种表述形式，自能表明“诛”即“诛杀”亦即“杀”之义；若按前二文“诛”即“责问、谴责”之说，“立诛曹无伤”又该如何解释？我们总不能违背史实说曹无伤没被杀死吧？④⑤⑥均为“诛杀”连用，其“杀戮”之义亦是明显：④中，葛婴先“立襄强为楚王”，“闻陈王已立”后即“杀襄强”、投靠陈王；如果“诛”为“责问、谴责”之义，已明白事实真相的陈王还会杀他吗？⑤中，在田儋（齐王）杀公孙庆之前，二人已有一番争执，故此中“诛”亦不可以“责问、谴责”解之。⑥中说的是一个叫义纵的酷吏，他在施政时虽杀人多多，但也只能取得短时之效，并不能阻止违法事件的越来越多，终于导致了“直指”（由皇上特派查办某一事件的直指使者）官员的出现；故此中“诛杀”亦非旨在强调杀人之前的“责问、谴责”。由此可见，在司马迁的用词习惯中，凡“诛”“杀”互文、异文、连文之时，二者的意义均完全相同；这，当能成为本文观点的有力证据。

还想顺便提及的是，同义连文一开始多是同义词语的组合，结合较为松散，但如果经常这样运用，以至形成一种运用习惯，人们便会将这对同义词语作为一个整体，储存在字典和头脑之中，这时，它便成了一个同义并列式的复合词。具体到“诛杀”，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便有连用之例，如“今使人君行逆不修道，诛杀不以理，重赋敛，竭民财，急使令，罢民力” （《管子•正世》）；司马迁之后，这种用例仍存，如“不严击断，敢诛杀，岂为衰止哉？”（宋·叶适《兵部尚书赵公墓志铭》）；故《汉语大词典》中即设有“诛杀”词条并明确其只有“杀戮”一个义项（缩印本6579页）。不过，由于《史记》之前的例证极为有限，《鸿门宴》中“诛杀”是否已固定成词，或可仍值得讨论，但它属于同义连文却是不争的事实！

最后，还想说两句“题外话”。“同义连文”是古汉语中一种极为常见的语言现象，作为一名教师，如果连这个常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当然，不知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之后仍自信满满，甚至连辞书也懒得去翻它一下；如此这般，自然是教给了学生错误知识、浪费了他们大好年华仍浑然不觉，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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