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终于拼凑成

    夜：黑色地图

    我回来了——归程

    总是比迷途长

    长于一生

    带上冬天的心

    当泉水和蜜制药丸

    成了夜的话语

    当记忆狂吠

    彩虹在黑市出没

    父亲生命之火如豆

    我是他的回声

    为赴约转过街角

    旧日情人隐身风中

    和信一起旋转

    北京，让我

    跟你所有灯光干杯

    让我的白发领路

    穿过黑色地图

    如风暴领你起飞

    我排队排到那小窗

    关上：哦明月

    我回来了——重逢

    总是比告别少

    只少一次

    此诗约作于2001年末，去国多年的北岛因父亲重病得以归国，回到已经变得完全不认识的北京城，并发现多年的乡愁在故土竟已无处安放。这是此诗的大概背景。

    北岛近年来的诗能完整读懂的很少，这一首是例外，而且对与作者经历完全不同的读者来说，他们的此类作品往往令人费解，但这首也是例外。或许我认识的北京正是让北岛无奈的那个新北京，而借助《城门开》我也能在新北京中找到为作者所熟悉的老城痕迹，这就是作家和他们的读者间的互动吧。看过北岛本人在2011年诗歌节上朗诵此诗的视频，起先声音平静，仿佛在一件件触摸并拼凑往事，那历经漂泊后的安稳中仍透着悲伤，逐渐地诗歌被宏大的意象占领，终于冷峻有力的呼喊刺穿黑色地图，轰然超越现实迷途，直抵读者内心，最后全诗回到平复的陈述，并在作者略显得意的总结中结束——北岛在朗诵完后也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最爱这五句：

    北京，让我

    跟你所有灯光干杯

    让我的白发领路

    穿过黑色地图

    如风暴领你起飞

    很像特朗斯特罗默的诗，诗人通过寻常事物构建的意象却宏大、诡异、冷而且暗，这本身就是矛盾的修辞，是对“黑色地图”这一矛盾的解释和呼应，共同构筑了作者心中那业已消失的北京城，这幽暗的意象被白发刺穿，晃如时光倒退，消失的记忆之城山呼海啸般重生于现实之上。黑夜与满城灯火、苍老的身躯与风暴般的内心、从迷失到引领、从消失到重逢，巨大反差之下的抒情极其振憾有力。

    2011年中秋那天，我独自骑车去爬香山，站在山头俯身望去便是北京城，伴着夕阳落下，光影的变幻逐渐黯淡，夜幕开始包围城市，而远处的灯火逐渐亮起，两者的纠缠中一个从未谋面的北京城悄无声息地呈现眼前：它变得不再庞大伟岸，城市森林不再张牙舞爪，汹涌的人流不可能再把你吞噬。后来，天越黑就越显得高远，像倒转的深渊，而这城市随时可能坠入其中。

    当面对黑夜下的城市，平日与它带来的拥挤、压迫、紧张、冷漠的关系一扫而光，甚至幻想引领城市起飞，人与城市的关系发生改变，不论是记忆之城还是现实之城，这都是一个诗意的、让人敏感的世界。

    本诗细节丰富同时宏大壮观，力量无与伦比，是作者后期作品中我读过的最好一首。此外，作为经历与时代完全不同的人，作者笔下的“泉水”、“蜜制药丸”等词于我无解，也从未见到过诗人自己的解释或他人的合理解读。这于整诗无碍，想必是诗人记忆中随旧城一并坍塌的旧物什，这样的细节正是非同时代同经历的读者所费解的。它们或许已成了诗人不愿道出的个人印记，自也不必去求解答案。

    我爬香山那晚，天黑透之后，东边的一片云雾朦胧起来，然后中秋之月从云雾背后越升越高，越来越清晰，最后一轮明月高悬夜空，我便就着这月光骑车贯穿北京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