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的咖啡馆
张宗子 文
坐在二楼靠窗的座位,饮茶或咖啡,最好是下午,有时光慵懒的感觉。窗外临河,那就更好了。过尽千帆皆不是,这样的词句,抛开温庭筠的闺怨,是物我了不相关的漠然之感。这漠然也便是从容,无论晴雨,时间是自由的,因此我喜欢盛夏的下午和傍晚,因为来得那么长,那么慢。如在深夜,就是你喜欢的梵高画中的街边咖啡馆。柠檬黄的灯光映照一切,天空澄澈,开着大朵的星花。澄澈天空下的房屋,有着黎明的品质,但这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夜。因为长夜,咖啡才那么温暖,说过的话才那么细碎。深夜的时间是一只无比柔顺的猫,卧在膝上,趴在我的臂弯,轻轻从身上溜下,隐入街角的暗影,只露出两只眼睛。石板路像鱼鳞一样形状,我没有见过,相信你也没有见过。看着画,你会情不自禁地想,这街和咖啡馆,莫非就是筑在大鱼的脊背上?人倦而天色将明,星光隐退,街像鱼一样缓缓在夜色中游动,滑入画家无限绵延的失眠中去。没错,梵高的心非常温柔。
梵高还画了一张室内的咖啡馆,说咖啡馆,其实是酒馆,但我就当它是咖啡馆好了,大家也都这么说。它同样迷人,却是给孤独者的。是的,你说过,这一幅,你也喜欢。时钟指向十二点一刻,大部分客人离去了,剩下桌上孤零零的酒和酒杯。有人趴在桌上睡着,不知为什么他不肯回家—也许是一个行客,过路的水手?没人使用的台球桌,占据了画面中央,是困惑和孤零零的。灯光依然是柠檬的黄色,不过还更青涩而已。
在这张画里,人物各自孤立,尤其是居中守着台球桌的人。他有落寞的神情。三盏灯的强大,更加强了人物的渺小和孤单。
天气渐凉,深夜暖室的感觉会越来越好,读书,听乐,翻翻画册,整理整理旧东西,都很悠然。如果喜欢把书和杂志铺满一地,翻到喜欢的那一页,有文字,有图片,一首诗,一件玲珑的古物,有人在古器物的拓图上勾画花鸟、题款,在大幅的水墨上只单单画出一位坐在树下的红衣头陀—当然不是赵孟:落红无数迷歌扇,嫩绿多情妒舞衣—如果这样,你坐在地上,一手拄地,或者侧身而卧,电脑里轻轻吐出莫扎特的《嬉游曲》,看着这些书,这些陪伴了好多年的书,当然是铺了厚厚软软的地毯才好。铺了地毯,忽然困倦,打个盹也没关系。
父母喜欢在卧室里燃着线香,供在观音像前。我其实也喜欢。香让你把思路放慢一些,让你走而不是跑。我的习惯不好,想起事来如快马狂驰,停不下来,以至于写文章时,无论手写还是打字,都跟不上思路,一小半想法就这样遗失了。有一天我老了,我终会慢下来,对着电脑,耐心地等待着思想的灵感像月光一样,从云缝里一丝一丝地透出来。但此刻,在这样的地方,燃香是一件何等奢侈的事,奢侈,而且可笑。
梵高的室内有让人不舒服的闭塞和压抑,同时让人肃然起敬。他的室外,星空,树木,乌鸦,小教堂,弯曲的路,是自由的。但你不能屈服于他的色彩,你要单纯,澄澈,像蜻蜓一样轻盈,没有一丝戾气。你随时可达,像任意一条洁净的路,抵达任意一块洁净的草场。
梵高喜欢黄和蓝,一冷一暖,代表内心世界的两极。他没有试图将两种颜色融会在一起,造出一片春光骀荡的绿色。他是个充满矛盾的人物。他的蓝太杳远,他的黄过于灿烂。在他的麦地里,即使作为一只麻雀,也不能不戴上墨镜,而且汗流浃背。他的紫色颠覆了过去对于世事的幻想,我怎能想到把一条河流从头顶折回去,我怎能想到爬上一座山的山顶也是坠入涧谷。梵高的旋转不是舞蹈,不是奥尔弗斯,不是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的第四乐章。我只有在饥饿时才如此纠结,然而一杯酒就把我拉直了,就像在无人料理的废园,陌生的杂草恣意狂长,零乱而幸福地摇曳在一起。这时候,整齐和秩序便是一种罪恶,需要起码的蔑视。
梵高瘦削的脑袋留着硬胡茬似的短发,像农夫,也像囚徒,拙朴,然而坚定不移。与麦田对应的,是在如淬过火的钢一样青灰色的监狱庭院里机械地转着圈子的一群青灰色的男人—这是梵高内心的激情和焦虑。没有多少人喜欢这幅画。人物是梵高的,色彩不是。这是梵高不欲表达却又遏制不住要表达的情绪。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大堆这样的情绪,没有美好的外衣,很难博得同情,最不好的,是总是被误解。写传奇的唐朝人说过,神仙也避不开生活中的卑微细节。
是的,是的,“梵高特有的暖色与冷色各自铺开却又如此的和谐,星空透彻幽寂,小店芬芳迷人,仿佛只要一步就能踏进俗世的欢乐中去,又仿佛退一步就会被夜色的清凉浸没。然而画家只是看着,既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几乎能感觉到笔触中的温柔眷恋”。既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这就好,一个完美的状态,停留在那里,对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不需要趋近,也不曾离开。原地不动,是因为时间凝固了。那很少的时间,根本来不及过多回味,却因为珍惜而变得长久了。
写下这段文字的一年多以后,我在安德烈·马尔罗回忆录的结尾处读到:
1940
年夏天,夜色降临时,我从夏尔特教堂里走出来,狭窄的街道已是阴影一片。一家鱼铺的橱窗里,孤零零地亮着一盏灯,一只猫全神贯注,盯着游动的鱼儿。第二天早晨,在教堂前的空地上,雄蜂在黑黄色的万寿菊周围飞舞。嗡嗡的群蜂飞舞声与从教堂传出的低沉的管风琴声混在一起……
猫,鱼,微弱的灯,阴影,夜色里的教堂—出现了这么多相同的意象。那是战时,马尔罗还写到了飞机的声音,像疮疤一样刺耳,我把它删去了。
另一个安德烈,安德烈·纪德,在《人间食粮》中也描写了阿拉伯风情的咖啡馆:喧闹的,欢快的,天方夜谭情调的,有歌女和舞女的。夜晚吹来的风热乎乎的,风中混杂着异香。我没有记住纪德,隐约想起来的时候,常常把他和洛尔迦的西班牙谣曲混在一起。但洛尔迦的美妙之夜,徘徊不去的是死亡的影子。
在《天堂电影院》——应该译作《电影乐园》——里,老阿尔弗雷多给年轻的托托讲了一个士兵爱上公主,天天在宫外守候她的故事。阿尔弗雷多的意思是,即使有青春的热情,也不要追逐太虚幻的东西。但托托以假为真,夜夜守望女孩的窗口。他的结局和士兵不同:他把幻想抱在怀里,享受了一段虚假的时光。
生活不是这样的。生活没有应该和不应该。超越死亡的仅有方式,是更多的预设。超越理想也一样。英明神武的人,不屑于预设,也就无从超越。事实上,也不需要超越。
马尔罗说:“我们与艺术最深刻的关系,离不开我们与死亡的关系。”一个多次与死神擦身而过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体验。而我们这些一直在轻佻地活着的人,却在艺术中期望永恒。
永恒,对于我们今天在美术馆拥挤着去看梵高的人,对于我们面对着不过一尺多高的画框既觉惊讶又恍然大悟的人,是夏日手中的一杯冷饮。对于梵高,全然没有意义。
而一旦我们走出生活,哪怕只是走出一点点,它也将毫无意义。
梵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里写道:
我想尽力表现出夜间的咖啡馆是一个能使人毁掉自己、使人发狂、使人忍不住犯罪的地方。我通过柔和的粉红色、血红色、深红的酒色和一种甜蜜的绿色互相对照来达到目的。这一切表现出一种火热的地狱气氛,惨白的痛苦和黑暗,压制着昏昏入睡的人们。
亲爱的兄弟,我在生活和艺术里没有那亲爱的上帝也很能过得去,但我作为受苦难的人,不能缺少一件比我强大的事物,它是我真正的生命,也是创造的力量……
在画面里我想说出事物,像音乐那样安慰着:我想用这个“永恒”来画男人和女人,这永恒的符号在从前是圣者的光环,而我如今在光的放射里寻找,在我们色彩的灿烂里寻找。
在每个形象里都是戏剧,甚至那些平凡的房屋,被风吹雨淋,也有独自的性格,我在它里面看到的是象征。所以,一个具有平凡形式和轮廓的人,只要真切的苦痛抓住了他,他也将成为一个独特的戏剧性人物。我有时想到今天的社会,尽管它正在没落中,而当人们把它放在任何一种变革面前来观察时,它会突然升起,成为一幅伟大的阴暗的剪影。
什么是真切的苦痛?
是赢得生命之独特的价值的众多方式之一,还是仅有的方式?
回到梵高,我又想起梵高那些像外层空间的星云一样旋转着的星星,他的星星比平原上裸露的房子还大,飘浮在夜空的表面,是肆意开张的,同时极其静谧。旋转是动的感觉,舞动,或者散射。在旋转中,花萼绽吐,衣摆飞扬。
旋转的线条如果漫散开来,伸长,就成了扭曲,一种缠绕的神态。有人说那显示了他的神经质、迷惘和痛苦的感觉,是自知而不能抑制的。蓝色的鸢尾花看久了使人头晕,同样扭曲的向日葵却带着狂放的喜悦。
但在自画像中,梵高把自己的狂乱画成了复杂颜色交织下的平静。他用了很多暖色,表情是自信的平静—火山炽烈的岩浆上面盛开着油菜花和紫云英花的土地的平静。
梵高以痛苦为食,尼采鄙视黑暗。他们内心温柔,有如孩童。只有在梵高,以及尼采这里,我才愿意说,所谓“精神错乱”,不妨是一种美德。
本文选自《梵高的咖啡馆》,张宗子 著,@商务印书馆
2017年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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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的咖啡馆》序
张宗子 文
人的愿望和理想,多半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小吧,至少我自己的情形是这样。岩石经过水的淘洗,变成鹅卵石,有人看到它盈盈一握,浑圆可爱,很少想到这玲珑精巧是因磨损而变小的结果。几十年的时间,并不能使人萎缩到只剩原先的一半,或者一小半,即使记忆力有所衰退,却有从切身经验里获得的智慧来补偿,因此,对于自己,我不失望,毕竟我能支配自己。
年轻的时候,看到个人的才气,看不到环境和时运的力量,不知道环境最能耗人,而时运丝毫由不得自己。时来天地皆同力,历史上确实有那么三三俩俩运气特别好的家伙,好比下班路上因为塞车买了一块钱的彩票,结果中了三亿元的头奖。这种故事无时不有,但你不能指望准能发生在自己头上。我的人生经验,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两条,第一,前人的经验,哪怕是世上最聪明者的,对你用处不大。正如俗话所说,成功是不可复制的。你知道一条经验有用时,往往事情已经过了。过后追思,谁会替你把时光倒回来?其次,人的一切努力,意义在于努力这件事,剩下的,靠天。因此之故,闻一多早早就恨恨地说:只管耕耘,莫问收获。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这句话好看而引用,还是真的看明白想明白了,反正我是看明白了。也因此,假如有人问我人生的座右铭是什么,我会告诉他:“尽人事,听天命。”说起来,这也是老生常谈。但大半辈子的读书和过日子,得出的结论不能出其范围,除了见出古人的伟大,也说明对于重大问题,我们真是没什么新鲜话好说的。
无论专业还是业余,一个写作者必须有自己的道德底线和努力目标。这个底线和目标,顾炎武说,一是“博学于文”,二是“行己有耻”。这两条,我很自豪,都做到了。每一个写作者都想做一个好的写作者,我的理想也就简简单单的,做一个好的写作者。何谓好的写作者?我的看法是:无论运气如何,成就多大,他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在一个也许并不伟大的层次上,是不可替代的。如果我们把一个民族一段时期的文学比作一片风景,那么,一个好的写作者将是这片风景中令人愉悦的一部分。我们当然不能说,没有他,风景将不存在,或者不那么美了。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他的风景,将是不一样的。
伟大的作家可以代表一个时代,没有他们,我们认知的那些时代的文化或文学将变得不可想像。我不能想像一个没有李白和杜甫的盛唐,一个没有苏轼的北宋,不能想象没有鲁迅的二十世纪上半叶。一个好的写作者,不需要这么幸运,自然,也无须如此艰难。他只是风景中的一棵树,一朵花,一道溪流,一泓湖水,一道山岩,一片春光融暖的谷地,如此而已。没有他,我们就永远缺少了某些东西。
我迄今为止的写作,在高瞻远瞩的理论家那里,大约乏善可陈。我自己,在想到那些已经作古的伟大人物的时候,也是这么看的。现在这本书,将是我的第九本书——翻译和选集以及合集不包括在内,也可以说是第九点五本书。因为《垂钓于时间之河》修订出新版,我更换了其中十多篇文章,敝帚自珍,算它半本新书。那么在此之前,三十年的写作,总共是八本半书。意大利导演费里尼的电影名作里头,就有一部叫做《八部半》,真是无巧不成书。然而事情似乎是“每下愈况”,《开花般的瞻望》是有意仿效笔记体的,两百篇札记,全是小豆腐块,其中固然有废话,但也有几篇寓言和散文诗,似乎还可一观。这本新书,体裁上连专栏随笔都比不了了——更短,更随意,充满了比喻和象征,而抒情调子依然。而以又虚耗了几年岁月换来的一点“世故”,也并没有演进到充满“哲思”的境地,虽然我总希望能更“深刻些”。
原因之一,就在于我一直喜欢古代的随笔杂记,因为它短小而散乱。短小,可以少些废话和套话;散乱,也许可以做丰富的同义词。年纪渐大,读过的名著巨著多了,对于作家的私人文字,比如日记和书信,和未及整理成篇的札记摘抄之类,愈发喜爱,觉得它平易近人,另有一番好处。
生活中有各种因缘际会,有些事,有些感觉,有些情绪,三言两语便足说尽,不见得一定著为鸿文。《论语》里记载孔子,“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彼哉,意思是“他呀”“那个人呀”,何等言简意赅。阮籍经过广武旧战场,感叹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满肚子牢骚,发为九个字。我们读了,感慨万千,胜过读一篇洋洋洒洒的《楚汉争霸赋》。《论语》和《世说新语》等书中,在在是这样的文字。孔子老迈,自知来日无多,补天无力,但他也只感叹说:我真是衰老得厉害,我连周公都梦不到了。这也是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佳例。
多年以来,我有随手记录见闻和感想的习惯,从前是写在卡片上,现在是在电脑上打字。这类文字,一般称作札记,卡夫卡就留下了不少这样的札记。札记和日记不太一样,日记偏于纪事,札记所记则主要是所思和所感。即兴的感想,有的来自身边发生的事情,以及关注的新闻,有的来自阅读,而以后者为多。在具体语境中产生的文字,一旦脱离了当时的语境,成为独立的东西,一方面是获得了普遍意义,另一方面,有可能显得片面和偏颇。文字的矛盾,往往如此。纵在那些严谨和有系统的作品中,这个矛盾也是无法彻底解决的,甚至可能变本加厉。鲁迅不爱在文章中谈私事,但那些事情影响了他的情绪,以致在文章里处处可见。这是他重性情的一面。重性情,比永远不露声色好。一个人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影响他对世界的看法至深,在各个细微之处,都渗透了它的色彩。悲观主义,乐观主义,达观主义,都是人的天性和经历的结果。我喜欢文学和艺术,喜欢历史,也喜欢哲学,尽管在后两个领域,我的修为极其有限,但它们改变也可以说是促进了我的思维方式和深度。在人的内心生活中,想象力是极其珍贵的禀赋,其实质是一种自由的超越。不仅是对现实,也是对个人局限性的超越。我在札记里记下了与现实相关的思考,也记下了很多想象性的内容,包括作为幻想的最朴素形式的梦。那些带抒情味道的风物回忆,由于距离遥远,我相信已经变成了另一种面目的幻想。卡夫卡的许多札记已经成为格言,但他显然不是有意为之。他只是真实地、随意地、不加修饰地,记下他个人的感想。他触及现实的本质,也许是一个无意的行为,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渔夫无意闯入桃花源一样。同理,我也不是一个有意“制造”格言的人,那些借用了格言形式的句子,不过是个人经验的一道道投影,与其说是为了给他人参考,还不如说是自己勉力留下的纪念。毕竟对于每个人来说,一生是短暂的,而且是淡如烟云的。
收在本书里的,就是这样随手记下的文字,在日记里,在微博和微信上,在和朋友的网上交流中。原本只言片语,少有长篇大论,现在编排的时候,将内容近似的放在一起,又各各起了题目,其实同一个题目下的段落,写于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情境之下,就事生发,意到辄止,虽然大部分可以互相发明,互相补充,但有很少一些,彼此或略有抵牾,但那也是事情的不同方面,我们在不同的情况下,尽有不同的感触。人生是一个大和谐,然而它的每个片段,每个瞬间,都充满了矛盾和起伏。正是那无数微小的波澜构成了平静如镜面、光滑如绸缎的大海。
201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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