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捷，字胜欲，号竹山，一号竺山，南宋末年著名词人，生卒大概在1245年至1305年之间。江苏阳羡(今宜兴)人，曾在南宋度宗咸淳十年 (1274年，一说恭帝德祐二年，1276年)登进士，宋亡后坚决不仕。入元以后，蒋捷常年隐居太湖之滨周铁竺山，遂人称“竺山先生”，与周密、王沂孙、张炎等并称“宋末四大家”。其词多抒发故国之思、山河之恸，尤以用词造语奇巧，在宋季词坛上独标一格。清代文学评论家刘熙载在他的著作《艺概》中说：“蒋竹山词未极流动自然，然洗练缜密，语多创获。其志视梅溪(史达祖)较贞，视梦窗(吴文英)较清。刘文房(刘长卿)为五言长城，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欤！”蒋捷的词作，被一部分人认为是填词的法度和标准。
      但相比周王张三人，蒋捷却并不为后人所更多熟悉，这其中大概有两个原因，一即是蒋词存世者不多，明人毛晋汲古阁《宋六十名家词》曾刊布蒋氏《竹山词》一卷，存九十余首，较之原本已有残缺。这个本子也是乾隆时期修《四库全书》的底本，其卷次在总目的一百九十九卷，集部五十二，词曲类二。另外，即是蒋捷的现存大多词作，一反宋末瑰艳媚骨、繁复藻饰的创作意境，固然他也有着深沉的亡国之痛，但在蒋词中却没有过多锋芒的出鞘，比如似辛弃疾一般咆哮澎湃，反而以一种白话式的通俗寄托了自己的情感。
      蒋捷的词对后世影响最大，或者说一般人之所以初见蒋词就可能会被吸引的原因，还在于它遣词造句的纯粹自然，这里面，诚然是蒋氏有意为之——如下面要说到的仿辛弃疾词——但大师通常会将机锋隐藏在字里行间，致使读者不易体察。正如《四库》馆臣在《竹枝词》提要中云：“其词练字精深，调音协畅，为倚声家之榘矱。”又云：“间有故作狡狯者，如《水龙吟•招梅落魂》一阕，通首住句用‘些’字。”这里说的是蒋捷的《水龙吟•效稼轩体招落梅之魄》：
     醉兮琼瀣浮觞些，招兮遣巫阳些。君毋去此，飓风将起，天微黄些。野马尘埃，汗(一作污)君楚楚，白霓裳些。驾空兮云浪，茫洋东下，流君往、他方些。
     月满兮西厢些，叫云兮笛凄凉些。归来(《四库》本此衍一“兮”字)为我，重倚蛟背、寒鳞苍些。俯视春红，浩然一笑，吐山香些。翠禽兮弄晓，招君未至、我心伤些。
蒋捷倒是在题首交代得很清楚，此咏梅词全仿辛弃疾《水龙吟•用些语再题瓢泉，歌以饮客，声韵甚谐，客为之釂。》词⑴。实际上，比较二词，一看便知，与其说蒋词是在仿效稼轩词，倒不如说他是在给辛词作续。恐怕，蒋捷是体会到了稼轩的未尽之味、未言之意——纵酒高歌，当然可图一时之快，但酒后清晰，那现实的残破和凋零，仍然会无止无境地袭来。因而，它正如傲寒的梅花，清冷冰雪中，它可以孤芳自赏、及时行乐，但又有多少梅花可以从头至尾抵抗连绵不尽的风霜雨雪呢！最后，它不是也和其他生命一样化作泥淖了吗！
      蒋捷的这种所谓“狡狯”技法，还表现在他“组词”的运用上。如蒋捷的自度曲《秋夜雨》，双调五十一字，上下片各四句三仄韵：
      一、秋夜：
      黄云水驿秋笳噎，吹人双鬓如雪。愁多无奈处，漫碎把、寒花轻撅。
      红云转入香心(一作心香)里，夜渐深、人语初歇。此际愁更别。雁落影、西窗残月。
      二、蒋正夫令作春、夏、冬各一阕，次前韵——可见以《秋夜雨》词分咏四季乃有意为之。此首咏春：
　　 金衣露湿莺喉噎，春情不解分雪。宝筝弦断尽，但万缕、闲愁难撅。
　　 长红小白谁亭馆，过禁烟、弹指芳歇。今夜休要别。且醉宿、缃桃花月。⑵
      再如蒋捷最善写的《贺新郎》词，存世有《秋晓》、《约友三月旦饮》、《吴江》、《“梦冷黄金屋”》、《兵后寓吴》、《乡士以狂得罪，赋此饯行。》、《赠琵琶者》、《题后院画像》、《隐括杜诗》等，凡计九首。后世研究者猜测，其中以《“梦冷黄金屋”》、《赠琵琶者》、《题后院画像》三首成一组，所写可能是同一善弹琵琶的歌女。如《“梦冷黄金屋”》写到：
      梦冷黄金屋，叹秦筝、斜鸿阵里，素弦尘扑。化作娇莺飞归去，犹认纱窗旧绿。正过雨、荆桃如菽。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涌起弹棋局。消瘦影，嫌明烛。
      鸳楼碎泻东西玉，问芳踪、何时再展，翠钗难卜。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空掩袖，倚寒竹。
其中此女与蒋氏关系暧昧，两生情愫的词境不难揣摩。不过，从后两首中亦可看出，可能之后因为什么原因，两人别离，而蒋捷对其始终恋恋不忘，以至于形成了长久的相思。最后，作者终于请匠人绘成了画像，并悬挂在堂室，才聊解相思之苦。⑶话说清初的顾贞观，因朋友吴兆骞犯“文字狱”，无从请托，万般无奈下，遥寄两首《贺新郎》词(此牌又名《金缕曲》)给当时的大词人，也是当朝大学士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为朋友开解。其中如泣如诉，朋友间不离不弃的真情，在通常作为“艳曲”的词中得到了最高程度的体现。⑷我们现在看来，蒋词和顾词一俗一雅，一低吟一高亢，一缱绻一激昂，但表达地对恋人或友人的真挚感情却又是一致的，倒不失各成就出一段佳话。
      蒋捷生活在宋朝的末年，宋词作为赵宋一朝比较典型和广泛普及的文学形态，客观上讲，它已经走过了巅峰。具体的表现则是，北宋初(也包含五代期间)的冯延已、温廷筠及柳永等人，他们通过大量的自度曲，已经基本成为后世词人创作的典范。而在两宋三百余年中，较前有苏轼、秦观，较后有辛弃疾、姜夔、周邦彦、吴文英，因而，留给生活在末期的蒋捷等词人来讲，留下的创作空间已经相当狭小了。我们如果光凭自创词的数量来看，参阅清代康熙年间王奕清所编《钦定词谱》，可见王氏所辑三千余词谱中，柳永一个人几占十分之一强。甚至还可以说，北宋初的柳永，他基本写出一首词就成为某种“定格”、“正体”，按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原创”；相反，南宋词人有原创者很少。所以，南宋，尤其是南宋后期的词人，除了尽量地效仿前人(如前文所述蒋仿辛词即为一例)，就是在逼仄的空间中尽可能显出自己的特色。具体看蒋捷的词，我想其中两个因素值得提及。
      第一，是蒋捷有意模仿柳永，但他也并不愿意成为“第二个柳永”。在《钦定词谱》中不少首冠柳永定格者，后继就有竹山词。如蒋捷《尾犯•寒夜》：
      夜倚读书床，敲碎唾壶，灯晕明灭。多事西风，把齐铃频掣。人共语(一作笑)温温芋火；雁孤飞、萧萧桧(一作检，或作稷)雪。遍栏杆外，万顷鱼天，未了予愁绝。
      鸡边长剑舞，念不到、此样豪杰。瘦骨棱棱，但凄其衾铁。是非梦、无良堪记，似双瞳、缤纷翠缬。浩然心在，我逢著、梅花便说。
王奕清点评曰：“此调九十四字者以柳词⑸为正体，秦观、吴文英、赵以夫诸词俱如此作。若蒋词之后段第二句添一字，结句句法不同，乃变调也。”再如蒋捷《白苎》：
　　  正春晴，又春冷，云低欲落。琼苞示剖，早是东风作恶。旋安排、一双银蒜镇罗幕。幽壑。水生漪，皱嫩绿、潜鳞初跃。愔愔门巷，桃树红才约略。知甚时，霁华烘破青青萼。
      忆昨听莺柳畔，引蝶花边，近来重见，身学垂杨瘦削。问小翠眉山，为谁攒却？斜阳院宇，任蛛丝罥遍，玉筝弦索。户外惟闻，放剪刀声，深在妆阁。料想裁缝，白苎春衫薄。
王氏继而点评曰：“柳氏《白苎》词⑹古今惟蒋词可参校。”换句话说，柳永之后，直到清康熙时，至少在七百余年间，很少有人去填这首词，兴许里边兼有技术和境界等多方面的因素。但宋末的蒋捷很突兀地写下了这首词，尽管其中不失有他任意而为的“修葺创编”，但追慕柳永而又另开一片天地的异趣，宋代一前一后的两大词人，在时间和空间的纠结中，是否可能有那么一点惺惺相惜的情绪！
      第二，我个人感觉蒋捷可能不太善长音律，或者可以说，比较文字而言，他不太重视音调韵律在词中的作用。如蒋捷《昼锦堂•荷花》：
      染柳烟消，敲菰雨断，历历犹寄斜阳。掩冉玉妃芳袂，拥出灵场。倩他鸳鸯来寄语，驻君舴艋亦何妨。渔榔静，独奏棹歌，邀妃试酌清觞。
      湖上云渐暝，秋浩荡，鲜风支尽蝉粮。赠我非环非佩，万斛生香。半蜗茅屋归吹影，数螺苔石压波光。鸳鸯笑，何似且留双楫，翠隐红藏？
王奕清在《词谱》中也点评到：“此调度自周邦彦，周词⑺一百二字，上片十句四平韵，下片十一句五平韵。蒋词一百二字，上片十句四平韵，以上与周词同，下片十一句两叶韵、四平韵。”什么是“叶韵”呢？叶(xié)韵，一作“谐韵”、“协韵”。意指有些韵字如读本音，便与同诗(或词)其他韵脚不和，须改读某音，以协调声韵，故称。南北朝有些学者按当时语音读《诗经》，感到好多诗句韵不和谐，便将作品中某些字临时改读某音，为后世文人效仿。而《四库总目•竹山词提要》中也说到：“(《瑞鹤仙•寿东轩》一阕，通首住句用“也”字，)而于虚字之上，仍然叶韵，盖偶用《诗》、《骚》之格，非若黄庭坚、赵长卿辈之全不用叶，竟成散体者比也。”也就是说，蒋捷大概已经意识到宋词固然源起于唐末五代的教坊唱曲，与音律有着天然且不可分离的关系，正如唐代定型的“近体诗”，其中平仄、韵脚也受到较严格的限制；但它同时作为一种文学载体，除了形式上的规范，其思想的表达却必须承袭先秦以来的“诗经”、“离骚”和“乐府”等体裁，比兴自由，感情表达充沛自然，而非走入南北朝“骈文”或者时人沈约宣扬出的“四声八病”误区。所以，蒋捷认为可以把音韵看作是某种形式，但遣词用字的功底却亦是词创作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而且是更重要的一种元素。蒋捷散文化的词在其《声声慢•秋声》一词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此调全文用了十个“声”字，其中八个在韵脚，其实，它就是蒋捷所创作无韵词，或者说散文化、白话化词的试验。
      即便蒋捷在后世的影响不算很大，但他仍然得到过文化人，尤其是专业词人的重视和评介，而后人编辑“词选”一类的书，蒋词都名忝其中，更无须多论。明崇祯年间卓人月、徐士俊合辑的《古今词统》，此书以词牌分类，蒋捷创作最繁的《贺新郎》列于卷十六，《词统》收此牌四十一首，蒋词五首。其中评《乡士以狂得罪，赋此饯行。》⑻一首：“(‘节饮食’二句)经语用得恁趣。”评《“梦冷黄金屋”》一首：“吐兰吞蕙。”评《约友三月旦饮》⑼一首：“人与物较，我辈又与此辈较，不饮何为？”此外，还有评《白苎》一首：“秀矣，然其秀其隐；艳矣，然其艳其幽。”其中一秀、一隐、一艳、一幽，可谓点到蒋词之精髓。清初的大经学家和词人朱彝尊所编《词综》一书，其卷十九，收蒋捷词十八首。虽然后世评朱氏《词综》有“备而不精”之嫌，但其实它的影响仍然很大，而因为朱自己本是词人，因此若从词人本身的角度看，那么他所选的词就是“且备且精”的了。朱彝尊为浙江秀水(今嘉兴)人，开创“浙西词派”，拓展了清词的新格局。他虽处康熙盛世，与蒋捷宋末乱世迥异，不过，或许因为地域的原因，或许因为性格的好尚，可以说朱词也力求反对浓抹艳涂、直倡胸意，并刻意地尝试新风格，这些，可以说都是蒋朱词的共同点。
      到了近现代，王国维在清末发表了他的《人间词话》，这部作品，对整个二十世纪，甚至还可以说在将来都会持续造成很大的影响。概而论之，王氏用他美学的思想——且多是出于德国哲学，如叔本华——以“境界”说统摄全书，他强调写真景物、真感情，且要写得真切“不隔”。所谓真切、不隔等，是暗示清代浙派某些词人的矫揉；他也反对所有词都必须有寄托的说法，认为并不是有寄托的词才是好词，这里指出的是清代常州词派的故作高雅。他主张学北宋词，比较重视苏轼、黄庭坚、秦观，至于南宋，除辛弃疾外，姜夔、周邦彦、张炎、吴文英等基本不入其法眼。如他在此书第八十七条中有云：“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蒋捷)、叔夏(张炎)、公瑾(周密)诸公之上。”按，文天祥乃宋末名臣，后被蒙元所俘，不屈就义身死，其词亦如其人，正义慷慨。如《念奴娇•驿中言别友人》⑽、《沁园春•至元间留燕山作》⑾等，所表之生当乱世，悲歌泣血，慷慨赴死，无力回天的情感，自是金石激越，别有高格，不可以常情度之。但我们要问的，同时也是后来评论者指出王国维以偏盖全、矫枉过正的地方就是，此暂撇开周密、张炎等同时人之词作不论，光说蒋捷词，如《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一作带)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度(一作容)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一作云帆卸浦桥)？银字笙(一作筝)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又如《露天晓月》：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还如《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还如《梅花引•荆溪阻雪》：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不？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绵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还如《最高楼•催春》：
　　  新春景，明媚在何时？宜早不宜迟。软尘巷陌青酒幰，重帘深院画罗衣。要些儿，晴日照，暖风吹。
　　  一片片、雪儿休要下，一点点、雨儿休要洒。才恁地，越愆期。悠悠不趁梅花到，匆匆枉带柳花飞。倩黄莺，将人语，报春归。
还如《贺新郎•兵后寓吴》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著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
这等好词，到哪里去找？这等好词，未必文天祥等就一定作得出来？因此，我们不妨说，填词，不是只有豪放一途而已，而走入极端动辄谈生论死者，更只可能成为个案而非典范！
      王国维自然有他的偏见，其实其他学者也不乏持公论者。如胡适，在他1927年出版的《词选》中，收入蒋捷词共十首，比起我们通常认为两宋的其他大家毫无逊色。胡适曾说：“蒋捷受了辛弃疾的影响，故他的词明白爽快，又多尝试的意味(于此处胡适就举了《水龙吟•效稼轩体招落梅之魄》和《声声慢•秋声》二例)……词到了宋末元初，许多词人走入了纤细用典的咏物路上去。蒋词咏物词颇能自出新意，也肯自造新句。”当然我们应该看出来，胡适之所以注重“试验”和“新意”，与他主张和亲力亲为的“新文化运动”思想是分不开的。但总的来说，胡适对蒋词的评价也并非过誉。
      钱仲联先生在他的《唐宋词谭》中评析辛弃疾《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⑿词中还说过：“这是首白话词。用白话写词，看来容易，倒也很难。如果语言过于率直平凡，就缺乏魅人的力量；而自然的语言要配合音律谨严的词调，也是要煞费苦心的。”他评辛词的话，同样可用于蒋词，且应该说在词的白话化和散文化上，蒋捷比辛弃疾走的更远、更广阔。其中可称作是蒋词的典型或特征者，即大量叠字(词)和复字(词)的应用。
      先说叠字。叠字是中国音韵字独有的一个特点，在从前的诗、骚、乐府中运用较多，但随着声律理论的发展，到唐宋诗词中，由于它们音律和平仄的讲究，因此叠字渐渐少见。所以说，叠字在词作上的应用，却似一把双刃剑，搞不好就会弄巧成拙。如前举蒋词《一剪梅•舟过吴江》中有“风又飘飘，雨又萧萧”叠用“飘飘”和“萧萧”；《春夏两相期•寿谢令人》⒀中有“听深深、谢家庭馆，东风对语双燕”叠用“深深”；《南乡子》⒁中有“还怕粉云天末起，悠悠”叠用“悠悠”。再说复字。一般而言，作诗或填词，较忌讳单字或单词的复用，我们熟悉的经典作品中，一般也很难找到某篇诗词中反复用一个字或一个词的，但它在蒋捷词中却不然。如蒋词《念奴娇•寿薛稼堂》⒂中又“稼翁居士，有几多抱负，几多声价？”复用“几多”、“人道云出无心，才离山后，岂是无心者？”复用“无心”；《一剪梅•宿龙游朱氏楼》⒃中有“朝卷帘看，暮卷帘看”复用“卷帘看”、“云又迷漫，水又迷漫”复用“又弥漫”、“昨夜春寒，今夜春寒”复用“夜春寒”、“敲遍栏杆，拍遍栏杆”复用“遍栏杆”，可谓把复词用到了极致。
      更绝的，还在于把叠字(词)和复字(词)的交替应用。如蒋词《满江红》⒄中有“一掬乡心，付杳杳、露莎烟苇”叠用“杳杳”、“词场笔，行群蚁；战场胄，藏群蚁”复用“群蚁”；再如前举《梅花引•荆溪阻雪》中有“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复用三个“留”字、“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叠用“清清”、“旧游旧游今在不？”复用“旧游”、“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复用两个“梦也”和三个“梦”、“漠漠黄云，湿透木绵裘”叠用“漠漠”。可以说，在蒋捷的运思中，这样的手法已经熟练到信手拈来的程度，使得我们熟悉的那种典雅华丽的宋词，在不失高贵的同时，又稍稍带上一种亲近人的色彩。
      蒋捷也许就是这样一个有着个性，但写词却可以尽量通俗化和大众化，又不失他的个性；有着抱负，但情感又隐藏在小桥流水和儿女情长中，又不失他的抱负的词人罢。或许，正因为这样，我们应该读蒋捷词，理解蒋捷词。

 

⑴辛弃疾《水龙吟•用些语再题瓢泉，歌以饮客，声韵甚谐，客为之釂。》
      听兮清珮琼瑶些。明兮镜秋毫些。君无去此，流昏涨腻，生蓬蒿些。虎豹甘人，渴而饮汝，宁猿猱些。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无助、狂涛些。
      路险兮山高些。块予独处无聊些。冬槽春盎，归来为我，制松醪些。其外芳芬，团龙片凤，煮云膏些。古人兮既往，嗟子之乐，乐箪瓢些。
⑵蒋捷《秋夜雨•夏》
      髹车转急风如(一作吹)噎，冰丝松藕新雪。有人凉满袖，怕汗湿、红绡犹撅。
　　 三更梦断敲荷雨，细听来、疏点还歇。茉莉标致别。占断了、纱厨香月。
又，《秋夜雨•冬》
      红麟不暖瓶笙噎，炉灰一片晴雪。醉无香嗅尽，但手把，新橙闲撅。
　　 更深冻损梅花也，听画堂、箫鼓方歇。想是天气别。豫借与、春风三月。
⑶蒋捷《贺新郎•赠琵琶者》
      妾有琵琶谱，抱金槽、慢捻轻抛，柳梢莺妒。羽调六幺弹遍了，花底灵犀暗度。奈敲断、玉钗纤股。低画屏、深朱户掩，卷西风、满地吹尘土。芳事往，蝶空诉。
      天天把妾芳心误。小楼东、隐约谁家，凤箫鼍鼓。泪点染衫双袖翠，修竹凄其又暮。背灯影、萧条情互。捐佩洲前裙步步，渺无边、一片相思苦。春去了，乱红舞。
又，《贺新郎•题后院画像》
      绿堕云垂领，背琵琶、盈盈袖手，粉闲红靓。依约春游归来倦，又似春眠未醒。滟寒泚(一作波)、低迷蓉影。莺带松声飞过也，柳窗深、尚记停针听。魂浩荡，孤芳景。
      金钗断股瓶沉井。问苏城、香销卷子，倩谁题咏？灯晕青红残醉在，小院屏昏帐暝。误瞋怪、眉心慵整。人道真真招得下，任千呼万唤无言应。空对此，泪花冷。
⑷顾贞观《金缕曲•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炭，周旋久！　　
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脚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又，
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⑸柳永《尾犯》
      夜雨滴空阶，孤馆梦回，情绪萧索。一片闲愁，想丹青难貌。秋渐老、蛩声正苦，夜将阑，灯花旋落。最无端处，总把良宵，祗恁孤眠却。
      佳人应怪我，别后寡信轻诺。记得当初，翦香云为约。甚时向、幽闺深处，按新词、流霞共酌？再同欢笑，肯把金玉珍珠博。
⑹柳永《白苎》
　　  绣帘垂，画堂悄，寒风淅沥。遥天万里，黯淡同云幂幂。渐纷纷、六花零乱散空碧。姑射宴瑶池，把碎玉、零珠抛掷。林峦望中，高下琼瑶一白。严子陵钓台迷踪迹。
　　  追惜。燕然画角，宝钥珊瑚，是时丞相，虚作银城换得。当此际、偏宜访袁安宅。醺醺醉了，任他金钗舞困，玉壶频侧。又是东君，暗遣花神，先报南国。昨夜江梅，漏泄春消息。
⑺周邦彦《昼锦堂》
　　  雨洗桃花，风飘柳絮，日日飞满雕檐。懊恼一春幽恨，尽属眉尖。愁闻双飞新燕语，更堪孤枕宿酲忺。云鬟乱，独步画堂，轻风暗触珠帘。
　　  多厌。静昼永，琼户悄，香销金兽慵添。自与萧郎别后，事事俱嫌。短歌新曲无心理，凤箫龙管不曾拈。空惆怅，常是每年三月，病酒恹恹。
⑻蒋捷《贺新郎•乡士以狂得罪，赋此饯行。》
　　  甚矣君狂矣！想胸中、些儿磊块，酒浇不去，据我看来何所似？一似韩家五鬼，又一似、杨家风子。怪鸟啾啾鸣未了，被天公、捉在樊笼里。这一错，铁难铸。
　　  濯溪雨涨荆溪水，送君归、斩蛟桥外，水光清处。世上恨无楼百尺，装著许多俊气。做弄得、栖栖如此。临别赠言朋友事，有殷勤、六字君听取：节饮食，慎言语！
⑼蒋捷《贺新郎•约友三月旦饮》
　　  雁屿晴岚薄，倚层屏、千树高低，粉纤红弱。云际东风藏不尽，吹艳生香万壑。又散人、汀蘅洲药。扰扰匆匆尘土面，看歌莺舞燕逢春乐。人共物，知谁错。
　　  宝钗楼上围帘幕，小婵娟、双调弹筝，半霄鸾鹤。我辈中人无此分，琴思诗情当却。也胜似、愁横眉角。芳景三分才过二，便绿阴门巷杨花落。沽斗酒，且同酌。
⑽文天祥《念奴娇•驿中言别友人》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⑾文天祥《沁园春•至元间留燕山作》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後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
      人生翕欻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留芳。古庙幽沈，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⑿辛弃疾《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 甚无情便下得雨潺风愁，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
      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记前时送春归后， 把春波都酿作一江春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
⒀蒋捷《春夏两相期•寿谢令人》
      听深深、谢家庭馆，东风对语双燕。似说朝来，天上婺星光见。金裁花诰紫泥香，绣里藤舆红茵软。散蜡宫辉，行鳞厨品，至今人羡。
　　 西湖万柳如线。料月仙当此，小停飙辇。付与长年，教见海心波浅。萦云玉佩五侯门，洗雪(一作云)华桐(一作洞)三春苑。慢拍调莺，急鼓催鸾，翠阴生院。
⒁蒋捷《南乡子》
　　  泊雁小汀洲，冷淡湔裙水漫秋。裙上唾花无觅处，重游。隔柳惟存月半钩。
　　  准拟架层楼，望得伊家见始休。还怕粉云天末起，悠悠。化作相思一片愁。
⒂蒋捷《念奴娇•寿薛稼堂》
　　  稼翁居士，有几多抱负，几多声价？玉立绣衣霄汉表，曾览八州风化。进退行藏，此时正要，一著高天下。黄埃扑面，不成也控羸马？
　　  人道云出无心，才离山后，岂是无心者？自古达官酣富贵，往往遭人描画。只有青门，种瓜闲客，千载传佳话。稼翁一笑，吾今亦爱吾稼。
⒃蒋捷《一剪梅•宿龙游朱氏楼》
　　  小巧楼台眼界宽。朝卷帘看，暮卷帘看。故乡一望一心酸。云又迷漫，水又迷漫。
　　  天不教人客梦安。昨夜春寒，今夜春寒。梨花月底两眉攒。敲遍栏杆，拍遍栏杆。
⒄蒋捷《满江红》
　　  一掬乡心，付杳杳、露莎烟苇。来相伴、凄然客影，谢他穷鬼。新绿旧红春又老，少玄老白人生几。况无情、世故荡摩中，凋英伟。
　　  词场笔，行群蚁；战场胄，藏群蚁。问何如清昼，倚藤凭棐？流水青山屋上下，束书壶酒船头尾。任垂涎、斗大印黄金，狂周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