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暨南大学甄道元教授神交已久，曾经读过不少他的红学文章，但直到去年在北京香山中国红楼梦学会年会上，因被安排在一组发言，才与这位仙风道骨形貌的哲学教授有机会深入交流。甄道元自幼酷爱《红楼梦》，一丝不苟，很下功夫，记了大量的研读笔记。他所著八册《〈红楼梦〉笔记》，近四百万字，最近终于面世。虽然书名叫“笔记”，但并非片言散记，而是一套自成体系的红学力著。

　　《〈红楼梦〉笔记》这套书集聚了脂系钞本和程系刻本三十多种，以及《犬窝谭红》《痴人说梦》等文献资料提及的版本内容，其校对的参照面之广，实为罕见。《〈红楼梦〉笔记》还汇集了清代、民国时期及当代几十位红学家的评论，并使作者的评点与前人相结合，这种形式也是前所未有。这套书研究视角包括哲学、伦理学、心理学等领域，信息量大，学术性强。此外，甄道元还精心编制了《红楼梦》人物关系表，并绘制了荣国府和大观园图，插入完整高清的晚清著名画家孙温所绘《红楼梦》彩图，方便了读者阅读和欣赏。

　　数十年研读《红楼梦》，甄道元遇到过不少困惑，他将这些曾经的困惑忠实地写出来，以免初读者再走弯路。他意识到，必须要在一个最佳《红楼梦》版本的基础上去解读评点，读者才会有更大的收益。但是《红楼梦》版本众多且各具特色，诸本的异文，除了抄手误抄因素外，曹雪芹自己不同阶段的增删稿本也存在着异文。《红楼梦》有“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成书过程，由于素材来源不同，故事情节的发展就存在着不同的指向。各个素材中情节流动的指向，也必然伸向四面八方。虽然曹雪芹将其统一起来，但仍遗留下指向上的不同痕迹，导致人们对增删后的《石头记》之情节发展上的分析、解读与探佚，难以达成一致性认识。甄道元对《红楼梦》的成书过程进行了艰辛的探索，著名红学家胡文彬认为他将成书过程用于文本校对，“是大胆而鲜有的尝试”。研究《红楼梦》的成书过程，努力排除抄手之误的干扰，有助于掌握不同版本的文字先后顺序。甄道元发现了混在《红楼梦》正文中的大量批语，辨析出的混入疑似批语数以百计。析出批语后，再重新审视和理解《红楼梦》正文，不仅可以领略到一代文豪的语言之美，还能感受到批语之妙。

　　作为哲学教授，甄道元发挥所长，习惯于从专业视角思考红学问题。《红楼梦》前80回中，公认存在着很多“毛刺儿”。他认为这些“毛刺儿”反映着情节、事件上的冲突，读起来令人费解。如《红楼梦》主体文字中，王熙凤应该只有一个名作“大姐儿”的女儿，第42回刘姥姥为之更名为“巧姐”，但在更名之前的第27、29回，“巧姐”之名已提前出现，且与“大姐儿”同时出场，导致看上去凤姐拥有两个女儿，这种冲突便是“毛刺儿”。甄道元归纳了曹雪芹在五次增删中对人物进行的整合，除了巧姐与大姐儿外，其他诸如多浑虫与吴贵、多姑娘与灯姑娘、袭人与珍珠、珍珠与蕊珠、紫鹃与鹦哥、鹦哥与春纤、王子腾兄弟、邢家兄弟、周瑞家儿子的归并等，反映着人物整合的迹象；而晴雯与檀云、秋纹与媚人、彩云与彩霞等，又明显地存在着将一个人的戏份儿转移到另一人身上的迹象，其一形象较为清晰，而另一形象则较为模糊；鲍二、多浑虫、吴贵的家庭，也有整合简化的迹象；以春燕为核心和以司棋为核心的一系列人物，也有仆人之间搭建起裙带关系的迹象。曹雪芹的增删改写，抹平了以上的多数“毛刺儿”，但有些深藏在字里行间的痕迹难以被发觉，而被作者忽视，如“时序倒流”等。《红楼梦》存在的“毛刺儿”是一个矛盾体，包括矛盾的主要方面和次要方面。矛盾的主要方面，体现为曹雪芹增删五次的后期构思；矛盾的次要方面，体现为增删改写的上一稿之“遗痕”。甄道元以矛盾论的视角审视书中的“毛刺儿”，他对前80回中的“毛刺儿”进行了统计，发现其矛盾的次要方面恰恰是与后40回相合的，涉及建筑领域的空间方位、时序、年龄、生死、奴籍等，诸领域的“毛刺儿”均是如此。这是一个令人惊奇的发现。

　　自胡适1921年发表《红楼梦考证》以来，程本《红楼梦》后40回为“伪续”几乎在红学界形成共识。甄道元从建筑布局、人物结构、时序等方面，捕捉到后40回与增删稿《石头记》前80回之底稿的内在联系。从文本内部之间的联系入手，是对后40回进行研究的一个新视角。通过研究，他得出的结论是：程本《红楼梦》后40回不是续作，而是未经增删润色的底稿。后40回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影响着对前80回的重新校对，因为前80回窜抄进了大量的早期文字。甄道元还提出了重新评估脂系钞本和程系刻本的问题。虽是一家之言，但对于《红楼梦》版本的研究，会有诸多启示。这些研究成果，在《〈红楼梦〉笔记》中都有所体现。

　　对于甄道元教授这套涉及《红楼梦》创作素材、成书过程、增删改写、脂本传抄、程本拼接诸方面的卷帙浩繁的《〈红楼梦〉笔记》，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天津师范大学教授赵建忠在序文中评价道：“这些新观点和研究视角以及关联性证据，均值得我们重视和追踪。”甄道元教授从版本之间和文本的字里行间去捕捉曹雪芹的“原笔原意”，而他又明言更在意曹雪芹的“终笔终意”，因为只有“终笔终意”才是曹雪芹“增删五次”的最终意图。我们看到，近些年《红楼梦》持续走红，人们从自己的阅读感受出发，对《红楼梦》作出了丰富多彩的诸多解读，对前80回与后40回的异同尤爱做文章。但是我们还须清醒地认识到，“红学”自有其特殊性和复杂性，它不同于一般的文学评论，也不同于一般的历史研究，只有明确哪些是启发性的猜想，哪些是关联性的文本证据，做到艺术分析与科学考证相结合，才有可能探究到一代巨匠曹雪芹的“终笔终意”。

    （刊于2022年4月11日《天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