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把毛边本鼓捣毛了
罗文华

    图书里的毛边本，近年来被炒得愈来愈火，以致现在不管什么书都要出毛边本，网上书店销售毛边本的不计其数，还出现了专门经营毛边本的书店。喜欢藏书的朋友们更是格外痴迷毛边本，甚至以拥有多少毛边本作为私人藏书质量和品位的重要标准。
    毛边本，又称毛边书，这个词在一般词典上是查不到的。在《鲁迅全集》里曾对其有一个十分简明扼要的注解：“书籍装订好后不切边。”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英国书界大兴此道，原因据称为“取其（毛边）朴素、原始之美”。20世纪初，毛边书作为舶来品，由日本传入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毛边本在中国风行一时，与新文学的勃兴互为因果，成为当时文化景观中一个突出的亮点。中国新文学巨匠鲁迅不遗余力地提倡毛边本，他在给曹聚仁的信中说：“《集外集》付装订时，可否给我留十本不切边的。我是十年前的毛边党，至今脾气还没有改。”他在给萧军的信中也说：“切光的（指萧军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有毛边本和光边本两种）都送了人，省得他们裁，我们自己是在裁着看。我喜欢毛边书，宁可裁，光边书像没有头发的人——和尚或尼姑。”鲁迅对毛边本情有独钟，以至他早年的著、编、译，从《呐喊》到《彷徨》到《坟》到《朝花夕拾》到《苦闷的象征》到《唐宋传奇集》，无一不是毛边本。其他新文学大家如周作人、郁达夫、郭沫若、冰心、叶灵凤、施蛰存等，皆出版过毛边本著作，这些人都可归于“毛边党”。
    在沉寂了近半个世纪之后，毛边本于20世纪90年代在中国复兴，开始是个别作者特意要求印刷厂留出少量未裁本，用以赠送好友，后来为书商所看重，认为有利可图，于是批量生产与发行毛边本。这一“批量”，问题就来了。
    依据我平时了解的信息估算，全国各地书友中，拥有二百种以上毛边本的，当有数百上千位。这些毛边本，除少数为民国时期的新文学书外，绝大多数都是近年出版的“特制毛边书”。这些“特制毛边书”，一般每种印制数百册，有的甚至达到该书印数的一半，并且采取“群发”方式，即通过网络批销或传销，力求迅速售罄，书商不会让书窝在自己手里。因此，当代“毛边党”中的大多数人，其实就是“特制毛边书”“群发”的对象。他们为此耗资不少，并以这些毛边本都是“特订本”、“市面上根本看不到”作为炫耀的资本。他们煞费苦心购置毛边书，不为阅读，只为显摆，这与暴发户为冒充文化人在墙上镶嵌“伪书”（多为泡沫制造）并无多大区别，而与藏书家唐弢所说“我也是毛边党党员之一，购新文艺书籍，常要讲究不切边的，买来后再亲自用刀一张一张地裁开，觉得另有佳趣”相比，则有若云泥。
    我关注毛边本近二十年，1996年还发表过专谈毛边本的文章《毛边情趣》，在我这个年纪的爱书人中算是资格较老的“毛边党”了。我特别欣赏藏书家陈子善先生的话：“爱读书的朋友，可能的话，找一部毛边本边裁边读，一定也能放松自己的情绪，舒展自己的思想。毕竟，夜深人静，清茗一杯，在灯下欣赏毛边本特殊的美感，从容裁读毛边本，是一种优雅的生活态度，一种陶然的读书境界，别有情趣。”但归拢起来，我所存毛边本，迄今无逾百种。在寒斋三万多册藏书中，毛边本所占比例是相当小的，可以“九牛一毛”作喻；但我觉得这个比例却是十分正常的——真正值得收藏的毛边本也就是这么几十种，或者说我尽心尽力能够搜集的也就是这么几十种。因此，我对那些喜欢毛边本的年头比我晚得多，而通过“群发”渠道买到的毛边本的数量却比我大得多的当代“毛边党”人，并无羡慕之心。
    寒斋所存毛边本，来源大致有四：一是作者所赠，这部分数量最多，作者都有名气，扉页有其签章；二是责编所赠，如上世纪90年代徐雁（秋禾）、龚明德等先生在出版社工作时，都寄来过其责编图书的毛边本；三是师长所赠，他们年岁大了，有些书不用了，便将其中收藏多年的毛边本送给我；四是我在旧书店买的，多为旧书，因我与旧书店的店主、店员大都熟识，所以知道这些毛边本的上家。总之，我存的这些毛边本，新书乃作者亲馈，旧书则流传有绪；新书里含着浓浓的友情，旧书上覆着厚厚的包浆。我觉得，唯有这样藏书，藏这样的书，才能体会到人间的真味，享受到书斋的乐趣。这也正是我不羡慕那些通过“群发”渠道大量购买毛边本的当代“毛边党”人的原因。
    具有收藏价值的东西，往往都是稀量的，而且其收藏价值往往是收藏者在不经意间实现的，是经过岁月的长河和藏家的耐心淘磨出来的；批量生产，且又批量发行，买这样的东西，升值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与收藏的真义也相去甚远。
    明乎此，再看那些铺天盖地推销仿真画、高仿瓷、纪念币的广告，大家心里就有数了：这样的东西每种发行几千件（广告说是“限量发行”，谁知道它们真实的“量”究竟有多大），每件售价高达数千元甚至上万元，这样大的存世量，这样高的买入价，“藏品”怎么会有升值的空间？操作者还常常在广告上提示说，这东西的原件曾经在拍卖会上拍到数千万元甚至上亿元，以此证明这东西同样具有极其美好的升值前景，其实这也纯属忽悠消费者：他说的美好前景，你这辈子肯定是看不到的；如果你这辈子能够看到，那他自己早就留着那些东西发大财了。
    本文谈的对象主要是毛边本，但本文谈的道理却不仅仅局限于毛边本。这些年人们腰包鼓了，有闲钱了，想玩高雅，玩奢侈，但真要玩好了，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例如现在有人说，爱马仕会保值，百达翡丽会保值，但专家指出，百达翡丽一年生产四万多块，这四万多块里面并不是每一块都能保值的，特别在国内用柜台价买，保值根本没戏。“毛边党”也只能是小众，“群发”只会把毛边本鼓捣毛了。
    我爱毛边本，也爱各种艺术品、纪念品。因为爱，所以怕。怕贪心的人一多，虚荣的人一多，生生地把好东西给毁了。
    “芝麻开门”这句暗语，可不是随便叫着玩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