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书衣
罗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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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书衣坊朱赢椿先生为我设计的两件书衣
孙犁暮年,我在他静谧整洁的书房里,看到那些高高低低的书柜里,很多书都包着书皮儿。
书皮儿里包着的,除了书,还有人生的甘苦,岁月的沧桑。1956年以后,孙犁“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不能为文。上世纪70年代初,他身虽“解放”,但意识仍被禁锢,生活中仅有的乐趣就是包书皮儿。他在《书衣文录》序中写道:“曾于很长时间,利用所得废纸,包装发还旧书,消磨时日,排遗积郁。然后,题书名、作者、卷数于书衣之上。偶有感触,虑其不伤大雅者,亦附记之。”写作的春天来了,他将这些写于书衣上的文字略加整理,汇集发表,总题为“书衣文录”。他的这些书皮儿文字,在读书界不胫而走,广为流传。
其实,在孙犁包书皮儿的年代里,我也在包着自己的书皮儿。
上世纪70年代初,我的藏书多半是连环画。在我住的那条大街上,在我幼儿园和小学的同班同学中,我拥有的连环画是最多最全的。我家床下,有两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连环画。我从小养成爱护图书的习惯,这些连环画本来是无须包书皮儿的,但那时的书阅读率很高,弟弟、妹妹要看,邻居、同学要看,乃至弟弟的同学、邻居的亲戚也要看,一本书借出去,十天半个月后转回来,已经有三五个人看过了,弄得不是卷了边儿,就是掉了皮儿,破损污脏,遍体鳞伤。母亲见我常为此事烦恼,就从厂里找来一些废弃的牛皮纸和统计报表,将家里的连环画逐一包上书皮儿。这样,对书本身是一种保护;单调的外衣包裹住了花花绿绿的漂亮封面,借书的人自然也就少了。书皮儿上的书名,大多是母亲用圆珠笔誊写的,书写的风格是她自己的,介乎颜、黄之间,字很大,很有骨力。现在回想起来,母亲为我包书皮儿,不仅是在保护书,而且是在呵护儿子的那颗爱书的心。
渐渐地,我就自己动手包书皮儿了,并且形成了习惯。我喜欢用过期的挂历纸包书皮儿,量体裁衣,细折慢叠,把书衣弄得整整齐齐、熨熨贴贴。每学期学校发的新课本,当天回家都要包上书皮儿,转天上课老师检查时,总是夸我的书皮儿包得好。我不免沾沾自喜,私下里说:“无他,但手熟尔。”那时,人们居住空间普遍狭仄,没有专门的书房,吃饭、睡觉、读书都在一间屋;尤其到了冬天,室内点上取暖的煤炉,做饭、烧水就在这炉上,散发出来的灰尘、水汽很容易侵害屋里的书籍。因此,给书包书皮儿是非常必要的。在寒风凛冽的冬夜,听着火炉上水壶里咝咝的蒸汽声,半躺在橘黄色灯光下的被窝里,看着一本包着书皮儿的干干净净的书,身心都觉得温暖。
上高二时,我的同学吴震薇小姐发现我的数学较弱,就提出帮我补数学,发愿让我考上北大。同时,她也让我帮她复习历史和地理。当时我家另有一间空闲的小屋,离她家也不远,于是我和她每天一放学就到那间小屋,一起复习。尽管高考复习非常紧张,一天时间恨不得当三天用,我也没有放弃看闲书。我常去离学校不太远、开业不久的烟台道古籍书店买书,几乎几天就买一本,多为普及古典文学和历史方面的书。吴小姐每次都把我买的书带回自己家,用较薄的外文画报纸精心地包好书皮儿,转天再给我带回来。我从未亲眼见过她包书皮儿,不知道她怎么能把书皮儿包得那么可丁可卯,严丝合缝。据百度百科介绍,吴震薇小姐如今已是享誉大洋两岸的“世界杰出女性、海外优秀华人”了,但谁又会想到,少女时代的她,曾经是那么的精致,那么的细腻呢?
上世纪80年代末我结婚后,家里有了专门的书柜。妻子是学图书馆学的,又在书店工作,出于专业和职业的习惯,也为求书柜美观,更为方便我找书,她就把家里所有书的书皮儿都撤了下来,让它们通通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从此以后,除了儿子的课本,我家的书再也没有包过书皮儿。到上世纪末,家里的书已经占了满满一层楼,而且一直以每年至少一千多册的速度不断地增加着,就是想包书皮儿也包不过来了。
然而,真正让我放弃包书皮儿的原因,还是社会的开放,文化的多元,以及由此而衍生的图书装帧的丰富多彩,琳琅满目。今天,畅观自己的书房,饱览自己的书架,我们便可从千万种书封和书脊间发现,图书装帧已经成为交流与理解的艺术。在图书内容与读者之间、各种信息与观念之间、多种文化与视觉审美之间,设计者通过书衣来游走,来统摄,最终显示出地球的万千气象,人类的无限风情。
如此,优秀的书衣,便公然成为一件绝美的艺术品。南京书衣坊工作室主人、两次荣获“世界最美的书”的设计者朱赢椿先生,就是一位著名的优秀书衣设计师。南京的大藏书家薛冰先生曾说过,朱赢椿“常常是以为女儿做嫁衣的心情,来为图书做装帧的”。我出版过二十多种著作,其中在南京出版的《与时光同醉》、《七十二沽花共水》两种,就有幸出自朱赢椿的设计。书友们看了都说,这样的书,凝结着设计者对每一个完美细节孜孜以求的创意,它们是多么的温柔、可亲,它们除了让人阅读之外,也是供人把玩的。
我曾经编发过姜维群先生的美文《包书皮儿》,记得里面有这样一段话:“我喜欢包书皮儿,甚至不论是什么书。只要它印成铅字,就有一种神圣的感觉。眼睛的直视流露心底的爱,然而对手的触摸却以为是亵渎,然而读书离不开手,于是书皮儿隔绝了亵渎,在心灵留给它一席圣洁的位置,这是一种钟情,也是一种爱。”对我来说,书皮儿以及包书皮儿的事,早已遁入历史的山林,但书皮儿里包裹着的爱,却将永远陪伴着我,温暖着我。
(已刊于2010年5月25日《包商时报·包商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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