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读莫泊桑小说《修软垫椅的女人》

李商隐的这句诗恐怕稍微有点文化的中国人没有不知道的，读了莫泊桑的小说《修软垫椅的女人》，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篇小说给我的启发是——

1、出身、地位、家境、生活等无论多么低下和卑微的人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力。

2、任何人都渴望爱和温暖，而这个女人从小生活在一个缺少爱和温情的环境里，因而她更加强烈地渴望得到爱和温暖。

当她看到小舒盖被别人欺负而哭泣时，她特别能理解和同情，因而毫不犹豫地付出热爱和温情，这里还有女性（母性）的本能：保护弱者，让他免受伤害。如果是一个男孩，可能不会这样做，或者采用另一种方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那几个欺负小舒盖的孩子教训一顿。而她只是给予他关心和爱护，包括给他钱，因为他是由于钱被抢走而流泪，她是要消除其由于匮乏而产生的恐惧。这个很重要。这种关爱既是精神上的，也是情感上的，甚至是身体上的和物质上的，女人的爱往往是情感甚至身体的成分多一点，或者说，更直接、更物质化、身体化和情感化，男人的爱可能跟理智和理性一点。所以，小说的最后侯爵夫人说：“只有女人才最懂得应该怎样爱。”确实如此，尽管有男生很生气，不同意这个看法，但我还是要说，女人比男人更懂得爱，因为爱首先是一种温存和亲密，它更多地属于情感范畴，而不是什么理论。顺便说一句，很多女人不懂得这一点，或者有意无意地压抑了这种本能，这是很遗憾的事情。

与小舒盖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大着胆子吻了他一下”“她紧紧搂住他，热情地吻过以后就逃走了”……从此以后，她内心深处的爱被唤醒了（她“中毒”了）：爱火被点燃，熊熊燃烧，直至毁灭，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55年，多少个日日夜夜，风风雨雨，她奔波流浪，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但对舒盖的爱始终不渝，刻骨铭心，不离不弃，永不磨灭，无论受到怎样的冷落、歧视甚至辱骂，她无怨无悔，这是一种怎样的爱？这种执著、痴迷、没有丝毫希望，不会有任何结果，这是一种无望的爱，这是一种飞蛾扑火式的爱，这是心甘情愿走向地狱的爱，最后临死之前，她把自己一生的全部积蓄交给了她死心塌地爱着的那个人。

3、所以说，爱是一个谜：“这个可怜的脑袋里转的是什么念头呢？她爱上了这个男孩……这在孩子和成人身上，同样都是一个谜。”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爱有多种方式，多种形态，多种可能，男女之爱也是这样。小说中说“这完全是个气质问题”，确实如此。不是所有的“爱”，我们都能理解，“爱”也不可能只有一种模式，因为各人的“气质”不同。对于一种超出常规模式的爱情，我们可以不理解，但请不要急于嘲笑和鄙弃，因为我们很可能失去了一次宝贵的体验和感悟的机会，感悟生命真谛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不多，在今天这样一个生命力普遍退化、情感大规模荒漠化的社会和时代。

4、爱和被爱是两个概念，被爱是幸福的，爱同样是幸福的。爱比被爱更重要。爱是一种能力、是一种力量，是付出，是给予。

5、舒盖不配得到这样的爱。当然，两人出身、地位相差太远，我们能理解舒盖的拒绝，设身处地想想，是你，你能接受吗？但舒盖拒绝的理由、方式、态度是我们不能接受的，尤其是对这个女人死后留下的财产的处理更令人不齿，这是一个有钱有身份、爱惜名誉的上层社会的人物，但他不懂得爱，也没有能力去爱。当他听说这个女人爱他时，他居然“气得跳了起来”，认为“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件事实在太可怕了”，甚至扬言：“我要是在她活着的时候知道，一定叫警察把她抓起来，扔到监狱里。”大家想想，得到一个女人的爱，居然被舒盖认为是一件“实在太可怕”的事情，这是一个什么男人啊！

我认为，舒盖有权力拒绝这种爱，但没有权力嘲笑、仇恨和诅咒这种爱。同为女人的舒盖妻子也不能理解这个修软垫椅的女人对她丈夫的爱，她听到这个事情后，气急败坏地说“这个臭要饭的”“这个臭要饭的”“这个臭要饭的”……和她丈夫一样，他们实质上是害怕，是恐惧，“好像是她偷走了他的好名声、上等人的尊严、他个人的荣誉”，而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比生命还要宝贵”。然而，没有什么东西比生命宝贵！如果一定要说什么东西比生命宝贵的话，那就是爱，其实，生命和爱是一回事，生命的本质就是爱，生命的起源是爱，生命的归宿是爱，没有爱就没有生命，没有爱，生命就没有意义，生命就是爱，它们是同一的。

舒盖夫妇什么都有，金钱、地位、门第、身份、名望……但没有爱，他们夫妇之间恐怕也没有真正的爱情，因为他们都不理解真正的爱，都害怕真正的爱。爱是一种能力，一种力量，我把它叫做生命力，这对夫妇缺少的就是这样的生命力，当然，这是上流社会普遍的生存状态，想想我们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那些光鲜人物吧。他们被名誉、金钱、地位、身份等挟持和绑架了，他们只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不能算是真正地活过，他们的生命力已经和正在萎缩、溃败和丧失。相反，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那个修软垫椅的女人倒是有着顽强的和蓬勃的生命力，她什么也没有，但有爱，这就够了，这就足以使她像个人一样地活着和活过。吊诡的是，这个女人看上去是用钱买来温存的资格和维系单方面的情感，然而恰恰是她，才真正懂得爱，她的爱才是纯粹的、无私的、感天动地的，而舒盖的灵魂是真正被金钱彻底腐蚀了，被所谓名声和地位收买了。

6、我们可能觉得那个女人太傻、太痴，觉得她可怜、可悲，然而，有道是“我爱你，与你无关”，有道是“活着是一种修行”，有道是“飞蛾扑火正是一种幸福”，从她身上，我们或许能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女人的爱，什么是卑微的女人的爱，什么是坚定和执着，什么是苦难和幸福，从这个女人身上，我们可以明白很多很多，这是一个可敬的女人。

7、这个女人的故事深深打动了原本充满偏见和傲慢的侯爵夫人，难道不能打动我们吗？我们不是侯爵也不是侯爵夫人，但我们真的比他们更傲慢和冷血吗？究竟是谁更可怜更可悲？

201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