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堕落又作假的衣冠禽兽”

——读黑塞小说《一个叫吉格勒的人》

我们都去过动物园，看过各种各样的动物，它们被关在大大小小的笼子里，我们则在笼子周围自由地逛来逛去，看看这个，逗逗那个，或惊讶于他们的凶猛，或莞尔于它们的憨傻。我们在观赏动物时，或讥笑，或愤怒，或同情，或鄙弃，但总的来说，还是很开心的，因为我们知道人类高于动物。

人类自封为高级动物，但动物究竟是怎样看待人类的呢？我们在看动物的时候，动物也在看我们，如果知道它们对人类的观感，也许是很有意思的。黑塞的短篇小说《一个叫吉格勒的人》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叫吉格勒的人在参观博物馆时不经意间拿了一个像药丸一样的小东西，后来又胡里糊涂地把它吞下了肚子，这下可出问题了，这个小圆球是古代炼金家炼的药丸，吞下这个魔术药丸之后，他就了解了动物的语言，能够和动物进行交流。这时，吉格勒刚好在动物园里参观，我们来看看那些动物们在说些什么。

首先是一只大猩猩，它看着吉格勒，眨眨眼睛，很友好地招呼他：“兄弟，好吗？”吉格勒吓了一跳，厌恶地转身就走，却听到它在背后骂道：“有什么好骄傲的！愚蠢的杂种！”

吉格勒来到猴山，猴子们正愉快地跳着舞。它们冲着吉格勒喊：“老兄，给我们一些糖！”他没有糖，猴子们居然生起气来，讽刺他，叫他小气鬼，并且露出牙齿来。

吉格勒无法忍受，惊慌地跑开，前往鹿笼，希望鹿能表现得好一点。一只庄严的大麝鹿站在靠近横木的地方，端详着他。用两只棕色的大眼睛说话。它的眼神表现出尊严、认命、忧伤的神色，并且对吉格勒这位访客表示一种高傲又严肃的轻蔑，一种可怕的轻蔑。

吉格勒在这些沉默而庄严的眼睛所发出的语言中获知：虽然他戴着帽子，拿着手杖，戴着金表，穿着最好的衣服，但却不比害虫好，是一种可笑又讨人厌的甲虫。

他从有麝鹿的地方逃到野山羊的地方，从野山羊的地方逃到羚羊、角马、骆马、野猪和熊的地方。它们全没有羞辱他，但却毫无例外地轻视他。他听它们讲话，从它们的谈话中知道它们对一般人的想法。它们的想法非常令人痛苦。尤其是，它们对于这样一个事实感到很惊奇：这些丑陋、发臭而不尊严的两足动物有着浮华的伪装，竟然被允许自由地跑来跑去。

他听到一只美洲狮对幼狮说话，说话中充满尊严和实际的智慧，在人类中很少听到。他还听到一只美丽的美洲豹表达它对这位无赖、这位游客的意见，所用的词语简洁、巧妙而高贵。他注视着金黄狮子的眼睛，获知荒野的美妙无垠：在荒野中没有兽笼，没有人类。他看到一只茶隼栖息在一根枯枝上，显得高傲却孤凄，凝结在忧郁的情绪中；他也看到鲣鸟以尊严、认命和幽默的态度承受被人监禁的命运。

原来，在动物们的眼里，人类才是真正的低等生物。他们粗鲁、愚蠢、浮华、傲慢，尽管戴着金表，抽着高档香烟，还喜欢开会作报告，动辄开展什么学习实践活动，其实都是装腔作势，自以为是，把无聊当正经，把肉麻当有趣。他们居然对金钱和科学顶礼膜拜，整天挂在嘴上，幼稚地认为它们能带来幸福和快乐，人类的盲目和浅薄简直无以复加。他们不懂得忧伤和孤独的价值，更不理解认命和幽默的意义，毫无思想和智慧，更无精神内涵和尊严，只是一种可笑又讨厌的甲虫。岂止是甲虫，简直就是害虫，他们不仅残害我们动物，肆意破坏我们动物的生存环境，他们更擅长同类相残，用他们的话说，叫“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这种情况在我们动物界是很少见的。据说他们那儿有个姓林的什么高官，级别跟市长一样，也不知道他们的所谓“级别”是什么意思，同类动物怎么还分出什么级别？林高官说：“你们算个屁，敢跟我斗，看我不整死你们！”其凶残和狂妄让我们动物都蒙羞。

他们以为自己很勇敢，其实很怯弱，他们的生命与活动，“与其说是受制于欲望和努力，不如说是受制于压抑，受制于对惩罚的恐惧”。他们自认为很高贵，其实很委琐，“认为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是世界的中心。他完全不会怀疑，而当事实与他的意见矛盾时，他就不以为然地闭起眼睛。”他们以为自己很独立，其实也不过就是“时常在朋友之中，在安全的地方，苛刻地谈到自己的雇主以及政府”。更可笑的是，这些丑陋的怪物，还一个个假模假式、一本正经地穿着衣服，打着领带，并且还赶时髦，认为自己是最有趣、最重要的，是最独特的，但是，“他们全都有同样的脸孔——一种集体性的脸孔”，你永远无法记住也很难把他们区别开来。

这就是吉格勒从动物那里了解到的它们对于人类的看法。

吉格勒很沮丧，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恐惧和痛苦。他不相信人类会如此糟糕。他从动物转向自己的同类，他倾听人们的谈话，他观察游客的姿态，“希望听到令人舒慰、可了解、安慰人的话，希望发现高贵、冷静和自然的尊严”，但他失望了。“他听到声音和话语，他看到动作、手势和眼光，但是，因为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好像透过动物的眼睛，所以他只看到一群堕落又作假的衣冠禽兽，似乎是所有动作的丑陋混合。”

小说是这样结束的——

“吉格勒失望地荡来荡去，对自己感觉到一种无望的羞愧。他早就把涂上红漆的手杖丢进树丛中，然后也丢了手套。但是，当他丢开了帽子，脱下了鞋子和领带，因啜泣而颤动着身体，靠在麝鹿笼子的横木上的时候，一群人聚拢来，警察抓住他，然后他被带到一家疯人院。”

是的，一个觉醒了的人，一个认识到人类自身的丑陋和愚蠢的人，是不能见容于他的同类的，为了防止他的忧伤传染给乐观的人类，为了防止他的悲观主义破坏了人们的雅兴，他的最好的去处就是疯人院。

所谓疯子就是看到了真相的人。

2008-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