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不出去的年关
□ 寻北斋主
1987年的冬天,身患多种疾病的姥爷在我家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时光。
那时的姥爷刚从医院出来,处于疗养时期。按照他的意愿,从医院出来,他没有回家,而是住到我们家,原因是母亲是老大,父亲又是孝婿,我又是他从小看大的唯一的外孙,还有就是姥爷过继的儿子——我的舅舅对他“三不管”。对于一辈子也没有住过闺女家的姥爷来说,我们家是他最好的疗养院。
事实也是这样。从住进我家始,父母亲就将我住的屋子新盘了个炕,并且很快烘干。父亲是个勤快而有心数的人,他早就准备了一垛劈好了的木头,码在院子里,专门供烧炕用。母亲每天做饭蒸干粮都烧这个炕,弄得炕头总是热热的,屋里比烧了暖气还舒服。这对常年有关节炎病的姥爷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享受。我和姥爷住在一起,好有个陪伴。对此,姥爷心里既感动又不安,原因是他有气管炎,并且患过肺结核,对于正在上学的我来说,无疑存在着受感染的危险。好像父亲故意这样安排,以证明我们家对他的欢迎和不嫌弃,只不过后来姥爷去了,他赶紧带我去了大医院检查身体以去心病,这是后话不提。村里有个医生和我们家是当门家族,父亲宴请了他几次,让他当姥爷的保健医生,从此他打针输液开方抓药保证不请自到。那时村里正好建了个奶牛场,父亲就从那里订了鲜奶,每天一斤。开始姥爷嫌奶味不喝,父亲就劝说,见姥爷不听,又请村医生从病理的高度上劝说才开始享用。
我从小没有爷爷奶奶,在姥爷家长大,深受姥爷的疼爱。晚上,我在灯下做作业,姥爷就在一边看,对我满篇写着他看不懂的“外文”深感神秘,老是啧啧称赞。他也在我无事的时候讲他的童年,和他一生的苦难史,我则在一旁百感交集,有时泪如雨下。姥爷给我提前暖着被窝,我则在夜里给他拿倒便盆痰盂。他睡眠少,早上准时叫我起床,并且常常在我的书包里偷着装上一两个苹果或者桔子,那时这些水果还属上品,都是亲友们来看望姥爷的礼品,因此也常常引起同学们的羡慕和嫉妒。那时的姥爷心中充满了对生命的珍重和对生活的热爱,身体慢慢好起来了,就开始摸索着找点活干。父母下地干活了,他在院子里拾掇个没完。父母怕他累着,严肃地批评他。他就拣轻的干。那一天,父母从地里回来,姥爷正好将三把高粱扫帚绑好。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东西,一边歉意地望着父亲笑。父亲出于关心,又不免说了他一句,大意是说如果你再这样不听话,会把身体累坏的,如果这样干脆送你回家。听了这些话,姥爷有点愧疚,又有点紧张,眼里竟然急出了泪水。这一刻恰好被才放学回家的我看见。我不解,说姥爷干点儿活儿怕什么。父亲当时瞪了我一眼,他说你知道什么,你那舅舅正好有话说呢!从此,姥爷尽量不找活儿干了,一心一意地养病,身体一天比一天好。我放寒假的时候,姥爷病情已经基本稳定。我在父亲和医生的同意下,每天陪着姥爷在村子里转上半天,看外面的风景和人事。当我陪着他转到村东头奶牛场的时候,姥爷感慨万千,他说,“吃肉现宰,吃鱼现逮,吃牛奶现挤”的生活这不就实现了吗,这好日子真没过够呀!我说姥爷只要你好好养病,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的。姥爷当时像小学生一样地点头,连说是呀是呀。
年关近了。我们小孩子越来越兴奋,可父母亲的神情一天比一天凝重,姥爷的神情也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一天晚上,有年长的亲戚来我家说事,领着一冬天也没有露面的舅舅。那个年长的亲戚一边让舅舅对自己不给姥爷看病,也对姥爷养病不闻不问的行为做了深刻的检讨,赔了不是,写了保证书,一边又劝姥爷跟舅舅回家,说不回家过年儿子脸面不好看,而且从年俗年礼上也说不过去。父母亲面对这种场景留也不是,送也不是,很为难。这时,姥爷和父母的眼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我,盼望我表态说些什么。年长的亲戚看出了苗头,就把我拉到一边,说你是识文解字的洋学生应该懂道理,姥爷有儿子,他不应该在闺女家过年呀!再说你家大年初一请了家神回来,有外人在家是不好的——这老风俗你不懂!我被亲戚一说,顿时没了主意,那晚的事情也就这么定下来了——明天一早,舅舅赶着小驴车来接姥爷回家。晚上,在一边收拾衣物的姥爷不住地叹息。他问我,你想让姥爷多活几年吗?我说当然了。姥爷说那你明天就要说话,不让他们接我走——你是孩子,他们没办法!望着姥爷凄凉无助的眼神,我点头应下了。
第二天一早,同学叫我去写作业。我刚走到门口,姥爷就从屋里探出头来,用只有我们俩才能意会的眼神和口气说,早回呀,姥爷一会儿就走了!我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这竟然成了我和姥爷最后的话别。临近中午,我从同学家往回赶,等进了家门,才知道姥爷已经被接走了。母亲说,姥爷迟迟不上舅舅的车,说要等我回来,还是被舅舅不高兴地拉上了车。那一时刻,我为自己没能留住姥爷而后悔,为父母没有留下姥爷而生气。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情,有些无奈地说,过了年咱就把姥爷接回来,一住一年——按说这年他是要回家过的。
一朝连双岁,五更分二年。过年没几天,姥爷病重的消息传到了我家。本来是全家的拜年活动,竟然成了全家对姥爷的最后探望。那时姥爷已讲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放。
姥爷去了。二十多年了,每每想起他,我就充满愧疚和悔恨。我始终认为,我和我的亲人是能让姥爷在这个世上多呆上一段时间的。他老人家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限的热爱和留恋。可是,事实却没有。
那个年关,姥爷没有闯过去。心灵深处,那个年关我永远也走不出……
“缘”来如此
□ 郑念
吴承恩:富贵功名,前缘分定,为人切莫欺心。正大光明,忠良善果弥深。
鲁迅:缘分是本无所谓有无的。这在于一个人的感受,感受得多了,也就认识了“缘分”。
冯梦龙:缘定于天,情亦因受其转而不知矣。吁,虽至于无情,不能强缘之断;虽之多情,不能强缘之合。诚知缘不可强也。
李汝珍:今日相逢,岂是无缘:不但有缘,而且有宿缘;因有宿缘,所以来结良缘;因结良缘,不免又续旧缘;因续旧缘,以致普结众缘;结了众缘,然后才了了尘缘。
季羡林:信缘分与不信缘分,对人的心情影响是不一样的。信者,胜可以做到不骄,败可以不馁;决不至胜则忘乎所以,败则怨天尤人。
林语堂:世人不知道有姻缘,姻缘何曾绕过谁?
周国平:世上并无命定的情缘,凡缘分皆属偶然,好的情缘的魔力在于最偶然的相遇,却唤起了最深刻的命运与共之感。
张小娴:生命是一种缘,您刻意追求的东西也许终生得不到,而您不曾期待的灿烂反而会在您的淡泊从容中不期而至。
韩寒:缘分不是走在街上非要撞见,缘分就是睡前醒后彼此想念。
母羊也有爱
□ 王晓东
我的老家在川西平原的边缘,后面就是绵绵亘亘的川西高原。当年红军翻越的大金山、小金山,离我家不过两百多里。记得小时候,我们家养了好多头猪,还有一头黄牛和十几只山羊,它们是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每天放学后,我的任务就是上山放羊。
一个冬天的傍晚,我放羊归来,发现少了一只出生才6个月的小羊。突然,那只母羊不顾一切地跳出羊圈往山上跑去,我在后面跟着猛追。当我和母羊气喘吁吁地在山上找到小羊羔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气温也骤降,被太阳融化的雪水结成了冰,大山像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铠甲。为了防止滑倒或跌落悬崖,我脱了棉鞋,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跟在老山羊的后面。突然脚下一滑,我惊叫一声,滑向了悬崖……生死关头,一棵长在悬崖边上的小柏树挡住了我,救了我一命。我上不去,下不来,天又冷又黑,心里怕极了,默默地祈祷父母赶快上山来救我。母羊没有弃我而去,在山顶上不住地叫着,仿佛在询问我的处境,我心里霎时升起一缕温暖。
不一会儿,听到山下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的喊叫声,我大声地呼叫,母羊也一声接一声地叫着,仿佛用它特殊的语言传递着我处境危险的消息。天太黑,我和母亲谁也辨不清各自的位置,我猛然想起兜里还有一挂舍不得放的鞭炮,便慌忙扯下几个点着了,母亲知道了我的方位,叫我不要动,她回家喊父亲来帮忙。
没过多久,父亲就带着几个邻居打着火把上山来,我又掏出剩下的鞭炮点着了。父亲丢根绳子把我拽了上去。父亲背着几乎冻僵的我回到家里,我看见母亲躺在床上满头是血,脸色苍白,衣服也被刮破了多处。原来母亲踮着一双小脚,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狂奔,不知摔了几个跟头。当她把我的情况告诉父亲以后,便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了,母亲的脚也因此崴伤了。
母亲搂着死里逃生的我痛哭起来,气极了的父亲猛地抓起身边的一把锄头,冲出去要砸死那只闯祸的母羊。母亲大声叫道:“他爹,你要干什么?母羊也有爱啊,它也是为了它的孩子啊!”听了母亲的话,父亲高举锄头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母亲的话让我感动,尽管很多年过去了,还一直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母亲的生日
□ 杨朝楼
母亲竟然没有生日,在15岁之前,我一直不知道。
小时候,每次快过生日前,我总是算着日子,盼那一天快点儿来。因为生日那天,全家人都喝稀饭、吃地瓜的时候,我能有一碗米粉外加一个鸡蛋。在我家,无论谁过生日,我和弟弟都可以吃到一碗米粉,所以我很小就牢牢记住了全家人的生日。
直到15岁那年,家里的日子渐渐好了一些,我也不再记挂那碗米粉了,但突然发现,母亲从来都不过生日。
我去问母亲,她说自己没有生日。我不信,去问父亲,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母亲从小父母双亡,家族的人为养活你舅舅,就把她卖给人家做童养媳,也就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了。”
“那你们的结婚日呢?”母亲明白我想把他们的结婚日当成她的生日,笑着说:“忘了。”父亲竟然也忘了。多年后我才明白,奶奶当年并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母亲把自己的一点儿东西带过来,他们就算完婚了。
但总得有个日子过生日吧,母亲拗不过我,才说:“记得是农历二月初,但忘记初几了。”父亲很迷信地请了个算命先生,“推算”出母亲应该是二月初七生的,从此母亲便有了生日。
第二年,母亲生日的前一天,我跑到40里外的县城买了条鱼,又在10里外的集市割了1斤五花肉。次日,我起了个大早,下厨做饭。母亲听到响动便起床了,坐在土灶前帮我添柴烧火,然后笑盈盈地看着我做饭。 那时候,姐姐都出嫁了,弟弟在寄宿学校,家里就剩父母和我了。饭菜上桌,父亲笑呵呵地说,要喝点儿土烧酒为母亲过生日。3人碰杯,母亲喝了一小口,突然就流下泪来,父亲笑说:“看你,要高兴呀,我们40多岁才有了儿子,如今儿子能给你过生日了。”母亲用衣袖擦擦眼睛,说:“哪有,是你这酒呛的……”年过50,母亲第一次过了生日。
59岁那年的冬日,母亲突发脑溢血,一直昏迷不醒。父亲坐在病床前,反反复复地说:“老太婆,你要醒来啊,儿子还没给你过60岁生日呢。”10天后,母亲终于醒了。两个月后,她猜到家里所有存款都用完了,坚持出院回家。
第二年二月初七,我把亲戚们都请来给母亲过60大寿。那时,母亲思维已不太清晰,但寿宴上她对舅舅说:“儿子长大了,我也过了60岁生日,就算现在走,也知足了。”母亲真的没熬过那一年,她走那天,也是个初七。那次生日,竟是我最后为母亲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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