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金玉教授写过一篇《戒律的传播与本土化》,其中谈到义净法师西行求法的因缘,文章介绍说,义净(635—713),俗姓张,名文明,唐齐州(今山东省济南地区)人。少小出家,15岁时仰慕法显、玄奘之高风,立志去印度求法。唐高宗咸亨二年(671),他从广州搭乘波斯商船泛海南行,于咸亨四年(673)二月到达东印耽摩立底国,学习梵语,瞻礼圣迹。至各地参学,经历30余国,留学那烂陀寺历时11载,最后求得梵本三藏近四百部,合50余万颂,于武周垂拱元年(685),仍取海路东归。他归途重经室利佛逝,在那里停留近十年,从事译述。天授二年(691),他遣人回国,把自己在室利佛逝新译的经论及所撰《南海寄归传》等送回。到证圣元年(695),他才离开室利佛逝,归抵洛阳,武则天“敬法重人,亲迎于上东门外,洛阳缁侣,备设幢幡,兼陈鼓乐,在前导引,敕于佛授记寺安置。”从此义净在洛阳、长安两地翻译经律,直到玄宗先天二年(713)卒于长安大荐福寺翻经院,享年79岁,安葬于长安延兴门外。
义净西行求法,志在弘扬,依《宋高僧传》卷一记载,他译钞经典并撰述共61部,239卷。他所译述虽遍三藏,但其一生用心之处在于弘扬有部律学,共译根本说一切有部律18部,206卷。中国佛教拥有系统的根本说一切有部律典,应归功于义净律师。
佛教初传中土百余年间,虽有经典传译,却独缺律典。直至三国时代的曹魏嘉平年间(249—253),戒律才传入中国。除饮光部的解脱律未传入中土外,其余四部律都先后传入,并译为汉文。自广律译出以来,除《五分律》未曾弘通外,《十诵律》、《僧祗律》曾盛行于宋、齐、梁之间。江南一带多尊祟《十诵律》,关中及其它地方,则多尚《僧祗律》。可见,在律学初传中国之际,是诸律并弘,而《十诵律》却曾独领风骚数百年。但在中国佛教史上,最后弘通独盛、蔚成一宗的,只有《四分律》。
不过,吕澂先生在《诸家戒本通论》一文中指出,佛灭度后,弟子持律逐渐异趣,并分为上座与大众。律藏传入中土,但知五部,即说一切有、化地、法藏、饮光、大众。这种律有五部的看法一直沿袭至唐,“义净再传律藏,而后辞辟之曰不闻西土。乃其别举四宗曰,大众、说一切有、正量、上座,各有律藏数百部。又曰,一切有别有法藏、化地、饮光三家,但行西域云云。”吕澂先生认为这也是“惑于有部一家之言。”实际情况是“综举即有八家,非五部,亦非四宗也。”但无论如何,自唐以来,《四分律》学的一枝独秀却是不争的事实。
那么,唐前期时,《四分律》已经在全国绝大部分地区得到弘扬,义净为何又要孤身西行一意引进根本说一切有部律呢?
首要的原因是随着佛教在中国本土的落户扎根,寺塔遍布,宗派林立,在佛教传播局势整体趋于稳定的情况下,僧团建设的规范性,就成为时代与佛教自身的必然需求。早在隋唐之前,社会就表达了这样的诉求。如《高僧传》就记载姚兴为整顿僧团所下的诏书:“大法东迁,于今为盛,僧尼已多,应顺纲领,宜授远规,以济颓绪。”僧团所应呈现出的清静如法的生活样态,所应具有的与世俗迥然有异的不共性的精神品格,已为僧俗、王权、民众所认同、所期待。至隋唐时,这一问题并未得到很好的解决。唐高祖时就有《沙汰僧道诏》:“乃有猥贱之侣,规自尊高,浮惰之人,苟避徭役,妄为剃度,托号出家,嗜欲无厌,营求不息,出入闾里,周旋圜圚,驱策畜产,聚积货物,耕织为生,估贩成业,事同编户,迹等齐人,进违戒律之文,退无礼典之训。”出家众中既有违背戒律者,也有不顺世俗礼教者。道宣在《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中也指出:“今流俗僧尼多不奉佛法。并愚教网,内无正信。见不高远,致亏大节。或在形像之前,更相戏弄,出非法语,举目攘臂,遍指圣仪。或端坐倨傲,情无畏惮。虽见经像,不起迎奉。致令俗人轻笑,损灭正法。”更有甚者,不持清戒,形同俗人。道宣律师指责僧团的污秽说:“今诸伽蓝,多蓄女人,或买卖奴婢者,其中秽杂,孰可言哉。岂唯犯淫,盗亦通犯,深知圣制不许。”如玄奘大师的译经助手辩机就是因与唐太宗之女高阳公主私通,而被太宗腰斩,成为当时教界的一大丑闻。僧团如此情形令弘律者无法接受,所以义净于此用心较多。他在年满进具之时,其轨范师慧智禅师曾对他说:“大圣久已涅槃,法教讹替。人多乐受,少有持者。”这对他西行求法是一个触动。另外义净在出国前,就曾研习法砺和道宣律师有关律部的着述,到印度后更是留心收集律部梵本带回国内,以便重振律风。义净的西行求法以及回国弘律皆是因应当时僧团的实际境况。
其次,中土既有“四律五论”,为何不能起到很好的规约作用呢?其间因由,耐人寻思。律法传入中国有四种,“然而,明律诸师,仅能律己精严,章疏讲说而已,于戒之所以缔构僧伽者曾未致意。故戒于僧制,若即若离,无与实际。流弊所及,遂仅有文疏废立,其显行世事,方轨来蒙者,百不一见,至感于部执不能会通,乃又穿凿是非同异不可称说。盖已视戒为义学讲求矣。”明律诸师,将最大的精力放在疏解方面,并没有从僧团的整体管理方面来认真对待律法,而仅仅把律法当作义学来看待。虽然中土最终普行《四分》一宗,使受随相依。然而,《四分》本是上座末宗,西域流行较盛,但它与大乘的关系远不及萨婆多部(根本说一切有部),中土最早以昙无德部《四分羯磨》纳受戒体,有传译上的偶然性。律宗大弘四分,而摈弃其他,本身就有许多问题。“夷考其宏通之实,仍复章疏句读,扑朔迷离。”律宗本身又分三家,南山、相部、东塔,终南山之道宣,宗依大乘唯识;相部法砺,宗依《成实论》;西太原寺东塔之怀素,宗依说一切有部。“夫四分法藏之本也,成实是譬喻异师,有宗又上座别派,部执不同,如何相会?至于南山杂揉诸部,愈博愈繁。义净所谓部别之义不着、许遮之理莫分者也。若其创行制度,自出胸臆,未见师承,多不可法。如戒坛应用制多堂,而立式不异塔婆,祗洹本环建僧房,乃绘图漫分院落。其大者着者已见乖异,何论其他。故东川僧服饮食起居,无一合律,腾笑西方,此义净所以深致愤恨也。至于出家公度,非法住持,徒以戒为媒介,则更大失其精神矣。当时律家虽盛,于僧伽根本又何与焉?义净慨然残缺,西行二十余载,备考印土当时僧伽制度一一寄归,而又重翻律藏,累二百卷,是诚有心人也。然积重不返,功亦唐捐。”可见,虽然在唐初有律宗的创立,但律宗门下见解不一,在修持上更是各行其道,混乱不堪,这可看作是义净别立律幢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如果说玄奘的西行求法主要基于义理的考量,那么义净的西行求法更多的是从戒律方面着眼。《大宋僧史略·此土僧游西域》中评论说:“若论传译之人,则多善一方,罕闻通解,唯奘三藏究两土之音训,瞻诸学之川源,如从佛闻曲尽意。次则义净躬游处彼刹,妙达毗尼,改律范之妄迷。”唐时,佛教界已有条件对所传译的经籍,以及所奉行的教义、教规作一从容的审视。玄奘就有从义理的角度重新省察的想法,《慈恩传》卷一记载“法师既遍谒众师,备飡其说,详考其理,各檀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所以他把印度佛教的瑜伽宗移植过来,创立了中国佛教的唯识宗,期望对中国佛教有所补益。吕澂先生评介说“印度的佛学从汉末传来中国,直到唐初的几百年间,真正能够传译印度学说的本来面目的,还要算玄奘这一家。”在戒律制度层面,义净也遇到了与玄奘同样的困惑,印度僧团的实际修持与中国僧团的修为到底有何异同?当时中土道宣一系诸部互牵的律法是否是纯正的印度律法?这样他西行求法,携回了根本说一切有部律,希望通过对纯正印度戒律的弘扬,来整饬僧团,矫治时弊,力挽颓风。后来他对此感慨说:“于时叹曰,昔在神州,自言明律。宁知到此,反作迷人。向若不移步西方,何能鉴斯正则。”这是义净西行所实现的最大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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