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多是农耕文明安土重迁的产物。中国长期是农耕社会，乡愁文化浓酽难释，更是空前绝后地疯长于20世纪60、70后的人身上。因为他们赶上了千年巨变：打工创业，北上南下，高原海洋，奔走四方；初如候鸟，必于春节前夕，拥挤跌撞回到老家，看望亲友爹娘；漂泊荡漾，渐被城市化浪潮席卷揉搓，沉淀异乡。从此家乡成故乡，且认他乡做家乡；于是故乡成远方：故乡回不去，远方到不了；纠结无尽头，痛苦喜人老；肉身纵化土，彼岸花复撩…

       农耕的现实社会，形塑着农耕的彼岸世界。土生土长的道教，根据国人心理，借鉴佛教说法，构建的通幽曲径（跨界方案、过渡程序），设计的临终关怀，寓意隽永，颇值玩味。空间三界，时序三生。天庭尘世，地府阎君，神差鬼使，定人死生。阳寿将尽，冥国派出黑白无常，摄取该人三魂六魄，肉身遂亡。皮囊入土，魂魄牵走，奔赴阴间（不道未曾经水火，无常一旦临君身…猿叫铺前雪欲作，鬼门关头路正恶)。虽有人早已百无聊赖生不如死，也有人福地洞天尘缘正好，但都未曾细想那鬼门关险黄泉恶，难免会临头犹豫甚至伺机逃逸…关卡查验，无缝对接；交给那牛头马面，押解前行！泉路阴暗、恐怖、崎岖、奇特！这不，男女老少，低头踟蹰，抽泣哀嚎！路边野（彼岸）花怒放，璀璨炫目，馥郁袭人；但有花无叶，更感断肠：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情绪几近崩溃，赶紧疏导抚慰！于是横置一条大河挡道：水宽流急，明示那草木荣枯、生死相继、红尘滚滚…逝者皆如斯，尔复奈其何？“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过了这河，下了这桥，已深入冥境：是是非非要作过眼云烟，当放下尘念义无反顾了！“是非诚可如烟云，最难忘者是感情！”桥头复置望乡台。唉，那你再看最后一眼告个别了却心愿吧！“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还、还不行吗？这情境脱敏、理论劝解都不行，那得加上药物治疗了：“孟婆过来！”望乡台旁开茶馆，忘川河水煎药丸。忘情水、迷魂汤…功效超强！“干了这碗孟婆汤，丰都夜游不彷徨。生前举目皆战场，死后处处是家乡”！前面的三生石碑仍要仔细瞅瞅：洗净旧脑壳，武装新思想…宇宙规律大道理还是得懂！只有清楚前世今生命中注定、我教信仰形成，才能冥国做事无怨无悔，静待来生！“三生石上轮回梦，聚散皆缘苦乐虚”！几经“磨难”，几番“洗礼”，才算尘缘了结，亡灵得安，超度完成…说教诚有荒唐处，拿捏心性令人叹！

       十六到十七岁的年里外，八姨嫌贫伤我怀，发誓要把穷家改，借地发财，跟着六爹直出阳关未徘徊。那些年，走南闯北，今山西明上海；挖煤扛包流水线，吃苦受罪遭白眼，但我就是想得开。收废品，办工厂，做起了买卖。买车买房，父母七姑都接城里来…挣钱高兴，喝酒畅快，事业成功，人生精彩！美中不足人丁稀，房子够大缺人气；父母吵着要回去，落叶归根是正理；祖坟不守天不庇佑，传统不能随便丢弃！与钱俱增的是年龄，还有大病小灾星，头昏眼花精力越来越不济，纠缠不休挥之不去的是回忆，逃离的老家竟然经常出现在梦里！

       一条黑红相间的围巾给了哥哥让我羡慕得很，“偏心”的俺妈又在灯下给我们的裤子打补丁，纳鞋底则要用“叮当”去顶针；月亮头（下）院子里，俺伯扎蓑衣编草鞋做着木屐和凳椅…腊（咸）菜罐子酱豆盆，熏人还好招苍蝇；酱泡了豆角刀豆黄瓜来下饭，很多时候白眼瞪（没菜）；冬早稀汤煮薯干，夏晚面条全是苋…油盐干饭蛋罕见，生病时的烩摊面，除夕腊肉那个香，同学带的猪油蚕豆诱人馋…这些美食久久在心田。沟套水围子，起先五六户；陆续搬路边，图交通方便。几间土坯草屋，人称夏凉冬暖乎，三伏夜还是得露天打地铺。人住东西间，鸡宿“上边”下的桌子肚；蚊虫多还臭烘烘，人与自然倒是和谐相处！厨房在南即对面，厢房一边，猪圈粪池厕所另一端…砌墙连屋成庭院！砖渣泥巴路，自行车都极少；出门就是跑，滚圈停不了，往返学校速度高。跳绳踢毽子，打包叨鸡挤成堆。前庄后院相追逐，气死蛤蟆闹死猴。下水抓黄鳝泥鳅，上树掏喜鹊斑鸠，晚上扑蚂蚱萤火虫，中午捅蜂窝粘唧牛（蝉），看鹅放牛割草喂猪，摘桑葚抽茅芯逮蛇抓兔…搂过麦稻“扑子”车过水，挑稻捆子实在累…农村就是广阔天地，喜怒哀乐稀奇古怪都会经历；从吃不饱到粮价低，待在农村很难有出息、常常被人看不起！

       离家最初的十年里，因为赌了一口气，虽然想妈想爹想念那些小伙计，但要淌的眼泪都被咽了下去，就是硬挺挺地几乎没有回过呢！第二个十年里，斗啥啥成风生水起，娶了媳妇生了娃正该回家去！亲戚邻居见了面亲热得那个劲！原来大伙平时也都在外地，一个二个高声大语，很有底气喜气和牛气。打牌离桌三两千，喝酒每顿都过斤，豪气那干云；你翻新房子我盖楼，明年再比拼！第三个十年过得快。业务大了家事也多起来：孩子上学很费神，父母年老多病体力衰；看护不便接一块，竟不适应心不开…故土难离可理解，一旦回去恐怕再难来！最近数年颇奇怪，老出波折心倦怠。父母过世故人稀，老家似乎已经没了啥关系。可是心烦不得安，小时候的事物老浮现，白天愣个神晚上睡梦里都会见。老婆不爱听，孩子更冷淡；开始当奇事，逐渐自己都觉尴尬羞惭！回去回去我也回家去，待上十天半月叙叙看看上坟烧香当能清理了断完！谁知老家早已安放不下这肉身！人散八方偶有音讯靠手机，邻居叔婶已不剩几个人，老眼昏花记的也不清，东一句西一句，说话费劲也不多热情，远道还乡竟似陌路人。孩童几乎见不到，有也远远走开了；狗子倒是有几条，躲躲闪闪又来咬。穿过树荫拨开草，院门半开墙半倒（那些土屋早没了）。院中草深枯叶厚，屋里蛛网吊蝙蝠…还有那苍蝇并蚊虫，何处躺身和立足？夏雨雷电冬夜长，俨然又一孤独等死“有病”老头！

       好马不吃回头草，回老家是自寻烦恼！走吧走吧也曾下决心，但每过一阵就“犯瘾”。咱有小车便妥当，无论阴雨或艳阳。夏日滴翠冬灰黄，永远一派敞亮好风光。权当周末钓鱼公园逛，走一遭重温过往也似在吸氧。村村通水泥路直到家门，有欠宽阔却也平整极干净。人稀车少缓缓行，几首老歌循环听。左右看不遍，手机录全程。家西这桥这条河，始终是一景。下车思从前，九拐十八盘；当年刚挖直，坡缓底平水清浅。春天，一二十放牛放鹅的小孩儿，河床当作操场跑得欢。其中那些骚崽子，弄水润湿黄泥坡，坐着或躺往下滑，争先恐后屁股都磨破！夏季桥上看洪水，上游汹涌来，桥北翻卷去，浩浩荡荡又惊心动魄！秋天钓黄鱼，还可掏蚌蚬；湾地上的红麻棉花和花生，收成颇可观！冬日里，天晴放烽火连片，下大雪去抓野鸡野兔也好玩。这地水泥桥，挖河后始建。南北观风波，东西看世态；叙话下棋或依栏静坐，天天不孤寂。心烦遛河湾，无聊桥上玩！桥面又破损，还得建新的。常年水冲刷，河床变险深；两岸夹树草，河道似幽隧；湾滩改种树，南北成森林。林下杂草生，新坟挨旧坟。散去渐复归，河滩永为邻！…不禁泪欲出，上车继续走。空楼隐高树，荷塘和秧田…往事一件件，故人旧事闪；不及仔细想，返城看录像…乡村真宁静，空气好新鲜；正有停车处，躺平浸自然…腹饥在召唤，重启还向前！如何此去意？乡思如呼吸！圣训日日新，何不断舍离？当与时俱进，农民变市民？！儿孙无旧念，乡愁尽此身！

  2022-0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