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墨白:重访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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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白:重访锦城
华生
《重访锦城》是作家墨白的一部中篇小说,发表在《收获》1995年第1期。后来,他以此为书名,出版了一部中篇小说集(橄榄树·新人类爱情文本,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10月第1版)。
“墨白”当然是作者的笔名。他说,当初之所以取这个笔名,只是为了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后来,他与鲁迅研究专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孙郁先生说起取笔名的话题——“孙郁”是对方的笔名,却是“墨白”的原名。就这么巧合。
墨白曾涉笔多种体裁,尤其以中篇小说创作最引人注目。作为一名图书编辑,我曾设想过出版一套他的“中篇系列丛书”(但很遗憾好像一直机缘未到),并有意识地集中阅读过他的多部中篇。冥冥之中似乎感觉到,这些作品的后面总站着一个或几个外国文学大师。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书房看到他那些高可及天花板的“外国文学专柜”,似乎我的第六感得到了某种印证。
出生在豫东农村的作家墨白,曾经在家乡生活了36年,有着深厚的农村基层生活积累。他说:“我对社会与人性的认知都是在那里完成的,如果没有乡村坎坷的人生经历,在文学创作上我将一事无成。”
同名中篇小说集《重访锦城》共收入七部作品,依次为《错误之境》《从乡村到京城的路途》《重访锦城》《局部麻醉》《俄式别墅》《进入城市》《白色病室》。作者如此编排,我想并非偶然。所以,我是把七部作品放在一起阅读的。自序《与本书相关的几个词语》中,作者依次列出“隐私”“爱情”“婚姻”“神秘”四个词语。在这里,我也列出了有关《重访锦城》的四个词语:“颍河镇”“写生”“小学”“医院”。
“颍河镇”在他的作品中应该是排在第一位的关键词。
《重访锦城》的第一段,展开了故事背景(同时它也是整篇作品的叙事梗概):
冬季里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一个名叫谭渔的男子重访锦城,来看望曾经和他相爱过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叫锦,和她居住的这座城市名字相同。十多年前正与他热恋的锦突然和另一个男人结了婚,这个痛苦的事实多年来一直深深地折磨着他,无数次的决心和计划终于促成了他的这次锦城之行。
小说中的锦城,就是男女主人公一起读师范的那个小城。而故事直接连接着的另一端就是颍河镇。
当白铁匠问男主人公,找锦有事吗?他说:
我是她同学,从颍河镇来。
《局部麻醉》的所有故事也都发生在颍河镇。(“麻醉师穿过颍河镇里平坦的街道,往坐落在镇外的医院里去。”)
《进入城市》里的主人公(仍然叫“谭渔”)最后又回到了颍河镇。(“当他来到颍河镇对岸的大堤上时他的喉咙就有些发痒,他真想高声地叫两声。”)
《从乡村到京城的路途》中,主人公罗马的“根”也是在颍河镇。(“儿子,你还记得那个冬天爸爸带着你回颍河镇老家去看你爷爷和你奶奶吗?”)
关于 “颍河”与“颍河镇”,作者曾这样表述过:
我所有的文字都与故乡有关,与我们家乡的那条颍河有关,哪怕是像《隔壁的声音》《尖叫的碎片》这样的小说,他们的背景也与故乡、与颍河有关。有评论家说,“颍河镇”不但是我们所处现实社会的一个缩影,同时也是对现实世界的一个隐喻。我同意这种说法,因为我人生所有的一切都隐藏在我关于“颍河镇”的小说里,就像你说的苦难、童年、精神等等这些,我所有的写作,现在的和今后的,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要逐渐完善和丰富“颍河镇”这样一个被赋予了我人生理想的文学坐标。
第二个关键词:写生。
《重访锦城》里多次写到“写生”。他的另一部中篇《俄式别墅》,也是通过一位青年画家偶遇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并为她画像(“写生”)来展开叙事的。
在谈到自己的笔名时,作者说,“墨”与“白”是两种极致的颜色,放在一起是一对矛盾,墨怎么能是白的呢?“这可能与我最初学习绘画有关,两种颜色在我的潜意识起了作用。”
“写生”,显而易见是中师艺术生(一般分为音乐、美术两个专业)的一个重要符号。《重访锦城》中“写生”反复被提到,如“锦说,写生都应该遮住一边的光线”,“那一回咱们班里一块去石人山写生”等。
此番谭渔与吴艳灵相见,对方竟然没能认出他,男主人公是这样自我介绍的——
我是你师范时的同学,谭渔,画画的。
于是,记忆把他们重新拉回到当年天真快乐的校园生活。
作品中有一段描写,是极具典型意义的中师生活场景——
在第三排的某间教室里传来了琴声,一个女高音在琴声里悠扬地飘动,谭渔一下子就听出了那是吴艳灵的声音。在春季或夏季的早晨,谭渔往往站在二楼宿舍的窗子前倾听从楼下琴房里传出的琴声和歌声。那些他熟悉的曲子往往如同一溪山泉从他的耳孔里丁咚丁咚地流过,然后灌进他饥渴的脑际,这是他常常在早晨不去湖边写生的重要原因。寝室空无一人,在四张上下铺铁床空当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图画……
回到现实,物是人非,有多少美好皆已不再,有多少世事沧桑的感慨在其中啊!
第三个关键词:小学。
理论上来说,中师毕业生的归宿就是到小学担任教师(当然,实际上在河南农村,由于师资紧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师毕业生大部分都被分配到初中任教了)。
所以,“中师学生生活”的下一环节,就是“小学教师职业生涯”。
小说中的吴艳灵“一毕业就分到这学校(按:南关小学)里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挂着南关小学牌子的大门使他突然回想起他曾经在颍河镇小学度过的那段教师生涯”。另外的几个女同学“都教音乐”,“赵静在附小,雷秀梅在回小”。
下面这段中,有一处描写小学老师的细节特别逼真——
谭渔把手掌从脸颊上移开,在吴艳灵沙哑的叙述声中他已渐渐地平静下来。他看着吴艳灵从一个学生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下那两个电话号码……
再来看这部作品集的其他作品——
“她在熟悉的乡村小学里感到了太阳的温暖。”(《进入城市》)
“每逢星期五或者星期六,谭渔都要急匆匆地穿过这段狭窄的充满脚印的乡间小路往家赶,回到那所小学里去看望他的妻子和儿子。”(《进入城市》)
“最后我沿着那条满是雾气的街道来到了一所小学的门前。小学里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学校里已经放了寒假。”(《错误之境》)
文学是作家的自叙传。这句话并不一定完全正确,但并不妨碍它成为我们解读许多文学作品的重要路径。《重访锦城》之所以能够在当代文坛引人注目(虽然说不上是作者最优秀的作品),我想,应该与作家写的是自己最熟悉的生活有关吧。颍河镇、在中师读美术专业、任小学老师……这些都与作者的个人经历高度重合。
而下面的这个“符号”也值得注意(我将其视为排在第四位的关键词)——
医院。
医院,是人一生中一个必不可少的生活场景,一个中转站,往往还是生命的终结之地。《重访锦城》的女主人公就是在医院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锦死了,锦喝农药死了。那天我和雷秀梅赶到医院的时候她还没有断气,她两眼怔怔地望着我们,那样子真可怕……
《错误之境》也写到了医院——
我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医院,在医院里我却没有见到一个人。我在微弱的灯光里走过一个圆圈门,又走过一个圆圈门,医院里到处都是空荡荡的,到处都是关闭的门。我想,或许住院部就不在这个院子里。
《局部麻醉》写的是颍河镇医院一位手术医生的故事。
《白色病室》写的是发生在医院太平间的故事。
医院是个特殊的空间。它往往关乎一个人的“隐私”。从未与医院打过交道的人几乎是不存在的。同样,一个没有隐私的人(男人或女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只能是一个并未完全成长的人。事实是,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某些隐私他或她可能从未向任何人讲起过,直到离开这个世界,隐私随着身体一起消失。而在医院这个特定的空间,人的隐私却可能通过某种特定的形式呈现出来。因此,选取医院这个场景,无疑是墨白小说创作的一个独特视角。一次与省城一位医生聊天中,作者说他在陪伴家人住院的过程中,又想到要创作一部以医生为主人公的小说,尽管此前不止一次写过。也许,这也是作者比较倾心的题材或曰“视角”吧。
自序《与本书相关的几词语》中,作者说,“神秘”这个词语与我们的现实生活紧密相连。“走在大街上,当您对面走过来一位陌生而漂亮的女孩或者一位陌生而面容苍老的男人的时候,您对她或他了解多少呢?她是个良家妇女还是个妓女?他是个老知识分子还是一个杀人犯?”
具体到这部集子收录的几部作品,作者说——
在《重访锦城》里,一个人重新回到多年以前他曾经去过的小城去看望他读师范时的恋人,他能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吗?不知道。在《错误之境》里,一个人要到一个陌生的小镇上去找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女人,他能知道将要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什么吗?不知道。《白色病室》和《局部麻醉》都是发生在医院太平间和手术室里的故事,对那些充满神秘和恐惧的封闭性房间,我们真的就像面对一个陌生的人。在《进入城市》和《从乡村到京城的路途》里,有两个小地方出来的青年面对陌生而繁华的城市感到茫然,城市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无数的高楼大厦,无数的住宅楼意味着什么?是神秘。
作者强调:“现实生活中的神秘是我写作的叙事策略,同时也是我的小说立场。”
我注意到,《重访锦城》出版后的第二个月即重印(2000年11月第2次印刷,印数:5001—8000册)。他的另一部中篇小说集《告密者》还重印了不止一次(河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2月第1版,2019年11月第3次印刷)。
纯文学是否已经边缘化?墨白的回答是:“纯文学没有边缘化,他在人类金字塔的塔顶,时刻让我们景仰。”
原载《快乐阅读》2021年4月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