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与光击掌》序言
(2021-02-18 17:4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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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光击掌》序言
2020年3月23日下午,我收到了江媛的微信:
那边老人家快不行了,后来的两个女儿竟一个都回不去,我也不知该不该回去。回去说原谅了,那是说谎,见最后一面一定痛苦不堪,我左右为难。
我熟悉这文字里所承载的家庭关系:一个她不愿意当面称之为父亲的老人、一对她同父异母的姊妹,还有隐藏在文字后面的她同父异母姊妹的继母与其子女,诸如此类。在生与死的边界,面对一个身在其中却又很少介入的结构复杂的家庭,她犹豫不决。
面对这种现状,我希望她能先寻问一下新疆那边的疫情,如果没问题,我鼓励她回去,毕竟父女之间的生死离别这种人生体验,是任何关系都无法替代的。
1974年,江媛出生在新疆巴楚。在她一岁时,生父蒙冤入狱,母亲只好带着她从刀郎河流域流落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叶尔羌河流域。在19岁离开这里之前,她的童年与青少年时代,与叶尔羌河两岸的许多地方休戚相关:阿瓦台、艾力西湖、英吾斯塘、古勒巴格、恰热克、莎车老回城、加依铁热克等地,这些村镇,后来都出现在她的诗集《喀什诗稿》(1)里,幼年的那次离别带给她的心灵创伤,直至40年后仍然没有完全愈合。
江媛曾给我讲过生父在她读小学时前来寻找她的往事。为此,我深深地理解一个平反获释的男人为了寻找他曾经的妻子与女儿所经历的痛苦与磨难,常年经历的家园破碎的痛苦被他积压在心底,以至到了生命垂危的时刻,都不能释怀。此刻,如果遗失的女儿出现在他面前,该是怎样的一种安慰?
为了使江媛不错过这次机会,我开始查寻:飞往喀什的航班大多由乌鲁木齐转机,也有经兰州、和田或者库尔勒的,但班次很少。江媛通过她的同学了解到图木舒克有机场,那里往西南距巴楚只有20公里。等她再次确定了新疆的疫情后,为了让她不再犹豫,当晚我帮她订了次日中午由郑州飞往乌鲁木齐的GT1009次航班。接下来,“信息登记卡”需要她帮助完成:她要给我提供乘机人与生父户籍所在地的详细地址,而登机要填写的“健康申明卡”只有等她到新郑机场才能完成。
3月24日下午5点15分,江媛飞到了乌鲁木齐,她要在地窝堡机场等待3个小时之后,再乘坐CZ6829航班飞往图木舒克。那天她到达唐王城机场已经是夜间10点半,因为年初开始就困扰着人类的新冠病毒,所有旅客都要被接走隔离,当她和几个陌生的旅客坐上一辆小中巴车行驶在漆黑无灯的夜路上时,在一名女护士的呼喊声里,她才搞清楚开车司机叫阿布都,要把他们直接送到巴楚县隔离点:她要经过测量体温、抽血化验,待完全符合隔离观察的几项指标后才能离开隔离点。
深夜难眠,江媛坐在窗口望着故乡直至黎明。故乡在灰暗的光线里慢慢地醒来,窗外沙尘暴席卷过的街区里响起孩子的嬉戏声让她迅速进入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雾中风景》《养蜂人》或《流浪艺人》的场景。在捱过安哲罗普洛斯镜头一样漫长时光之后,她终于来到了重病监护室的门外,通过视频看到了从未亲近过的父亲。当浑身插满管子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对她举起风中残烛一样的手臂时,她的心被重重一击并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竭力抚平灵魂激荡的浪涛,猛然露出笑脸,冲父亲大声说:“你欠我太多,你得活下去,至少出来给我做顿好吃的”。
接下来,在父亲写在纸上歪歪扭扭的“去喀什”几个字的托付下,离乡近二十载的她,在头脑中思索着转院要寻找的模糊亲朋……她飞快地发出了求助信息。毕竟,戴着呼吸机的父亲从巴楚历经295公里的长路奔赴喀什,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好在,朋友伸出的援手及时而有力,在两天后的3月31日清晨从喀什急救中心开来了一辆配有四名医生和一台呼吸机的救护车接走了父亲,她和妹妹及父亲的续妻护送父亲历经漫长不安的颠簸,抵达了喀什,将父亲转入喀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
安顿好父亲之后,距离清明节的4月3日就只有三天了,4月2日弟弟开车将她接回莎车,城里已没有故乡的踪迹,她让弟弟把自己送到距离父母墓地不远的阿斯兰巴格村,她想在这里陪父母静静地呆几天……只有此地还保留着她童年的戈壁滩,还翻卷着野性而饱含沙粒的风,当她独自穿行其中的时候,父母的笑声便在无边荒凉的天地间无尽地回荡。
在视频里,我陪她感受比中原晚来两个小时缓慢降临的黄昏。面对弟弟为她搬进房间的母亲生前的梳妆柜,她反复摩挲着镜中的浮光掠影及母亲生前贴在左右两边的贴画: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的青年……无边往事,在白杨树哗哗的涛声里,像叶尔羌河水般从喀喇昆仑奔流而下,冲远了闹得世界不得安宁的新冠病毒,留下她站在地平线上,与金灿灿的太阳朝夕对望。
下午,狂风掀动铁皮屋顶“啪啪”作响,窗外沙尘漫卷,狂风呼啸。很快,她住的小屋被沙尘暴淹没,沙尘从关闭的窗外扑进房间,瞬间将床铺和桌椅蒙上一层浮土。她顶风走出门外,被狂风推着跑了一段路——四野呼呼的风灌满她的血肉,狂风撕掉桃树上盛开的花朵,呼啸着将它们抛向空中;狂风也撕扯着她、不断揉碎并复合着头脑中的记忆。她为再次体会到与风暴狂奔的滋味而获得了勇气。沙尘灌进她的耳朵、嘴,沙尘摩挲她的额头和四肢,她退回房间,隔着窗玻璃静静望着外面翻卷着滚滚尘土的沙尘暴,直到四野昏黑,只剩风唳。
秦汉时,莎车国立于西域三十六国之林,2000多年来它始终是古丝绸之路的要冲。这里是多民族地区,在故乡的19年江媛是同少数民族生活在一起的,她曾一度荒疏了母语,令母亲不得不再次搬家。正是这种多元文化背景,使她养成了对生活的好奇心和长期居于荒凉中形成的独立个性,促使她看世界的目光充满审视与警觉。
沙尘暴过后,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陪她穿过戈壁滩颠簸的砾石路,穿过塔吉克农人栽种的白杨林带,穿过一座座新增的坟丘,来到了母亲与继父的坟前。
2006年12月中旬,江媛和弟弟一起抱着母亲的骨灰盒从北京乘机回到莎车安葬;2014年过完冬至的第二天凌晨,她又从中原赶回莎车为继父奔丧。在乌鲁木齐,她给我发来这样的短信:
坐在机场里,我意识到父亲真的走了,他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尊严到不让人看到他的离去。
我是多么像他,那么坚硬,坚硬的不让脆弱在我们身上挖洞。对世间的嘲讽,就是我们的笑声,这笑声伴着沉默的哭泣和不屈服。现在我独自站在风雪里,听到了父亲魂魄的召唤,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他就是坚强喀什的一部分。
每次,她都是在生死离别的心境下,回到南疆,在她曾经生活过的村镇里、在无边的绿洲、戈壁和沙漠里举起手中的相机。就像她的诗歌写作一样,她的摄影也从来没有任何目的,她只是在宛若空气般稠密的往事里寻找已逝的岁月。她热爱故乡,回到这里就像鱼儿回到了母亲的大河,她永远保持着对这个世界与个体生命新鲜的好奇心,她的影像常常在无意之中具备了尤金·阿杰“强调历史与对地点的尊重”的特质。
故乡,是江媛人生的根基,她用诗歌、小说、评论,还有我们现在看到的她关于故乡的影像,不断地加固精神的地基,并以此触摸远方更多陌生的地域和精神的边界。
2010年5月,在布达拉宫一侧山体的岩石前,江媛第一次教我认识了“格桑花”。然后,她写了下面这首诗:
以一种飞翔的方式/跌落尘埃/千万铜器敲响众生的肺腑/涌向布达拉/贴近精神粮食/转动经轮和密语/轮回生命和死亡/阳光庄穆/高原辽远/千万幡旗摇动春天/格桑花盛开一片(《跌落尘埃》)
后来我又知道,格桑花还有一个名字叫格桑梅朵。在藏语中,“梅朵”是花,而“格桑”就是“幸福”,或者是“美好时光”的意思。
在我32年的乡村生活里,由于苦难,我对花朵从来没有感觉。我熟悉小麦、玉米、高粱、芝麻、大豆这些农作物,也熟悉茄子、萝卜、南瓜、黄瓜这样的蔬菜,可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植物的花朵的存在。是江媛让我认识到:原来那些喂养我的农作物,也都拥有无以伦比的花朵,而且,每一朵野花都有自己的名字。
江媛对植物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在玉龙雪山下,她能认出至少五种以上的报春花与杜鹃花;在白马雪山,她能认出黄牡丹或者开白色花朵的延龄草;在梅里雪山,她能认出花朵与蒲公英十分相似的十齿花;在巴颜喀拉山下,她能认出开着紫花的龙胆花,还有开着黄色花朵形状像小铃铛一样的黄耆;在阿尼玛卿雪山,她能找到雪莲,还有开着黄绿色花朵的绿绒蒿,这让我十分惊奇。
在青藏高原的任何地方,江媛总是心怀向往:在梅里雪山下澜沧江的峡谷里、在横断山脉下的金沙江边、在大渡河与岷江那总是咆哮着的河流之上、在三江源那辽阔的高原之上,每当在同行的藏族同胞的帮助下认出一种飞鸟,她都会久久地注视着蓝得能拧出水滴的天空:胡兀鹫、白尾海雕、金雕、黑颈鹤,或者黑鹳;在她的神情里,总是流溢出能成为一只鸟的渴望,她渴望飞向天空,就像我们在高原随处见到的白云那样在群山与河流之间漫游。
在中甸噶丹松赞林寺、在德钦飞来寺、在拉萨的色拉寺与哲蚌寺、在西宁的塔尔寺,她手中的相机有时悄悄举向白塔下的朝圣者,有时举向在寺院强烈色彩的墙壁下行走的僧侣;在阿尼玛卿雪山下的果洛草原,在巴颜喀拉山脉南麓的甘孜与阿坝,在青藏高原我们所有的行程里,她总是用一种沉默的、寂然的目光,注视着在经筒的转动声里走过的牧民和他们匍匐在地的身影:
群山聚会/冰峰耸立/阳光捧出云朵/敞开草原无限/地平线环顾遥远/喜悦坠落无边/大地举出喜玛拉雅/花朵头戴春天
白羊穿过黑色山谷/遇见丢失的影子/人们被雪山摘走重量/融进高原/河流睡在遥远的行程里/牵走牦牛的嘴唇/一只小羊/嗅着一朵高原红/梦到一滴泪水(江媛:《青藏高原》)
如果说喀什噶尔是江媛人生的地基,那么在青藏高原,在湛蓝的天空里游荡的白云下她获取的影像,就是她对精神自由的追求与对遗忘的抵抗。
1993年,江媛从故乡来到了中原,从天地大荒进入蚂蚁般拥挤的人群,令她感到惶恐;她目光中的孤独,无法理解这诡谲复杂却又回避探索精神价值的世界。然而,生命中所有的遭遇都无法躲避。她干过会计、外贸营销员、统计员、副刊编辑、法院审判庭庭审录像员及检察机关文书等工作;与此同时她还用诗歌、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不同文体,反思在生活中遭遇的痛苦与困惑,洞悉社会的美好与罪恶。
2014年5月,江媛前往内蒙古包头市达茂旗下属的石宝镇温都不令村,与摄影家于德水、牛国政一起,参与了由陈小波等人发起的“影观达茂”的创作。在随后与摄影家的接触中,江媛渐渐明白了布列松所说的把自己同环境融为一体,渐渐明白了在不引人注意的“决定性的瞬间”按下快门的意义,并试图准确地表达她对人类、对生命、对世界的悲悯之情:
人走了/旧宅荒了/树被砍走/只剩下一棵站在村口眺望/如果你见过这棵站在村口绿叶摇摇的杨树/请一定要抚摸它/它见过来到温都不令的每一个人/也送走过离开温都不令的每一个人(江媛:《一棵孤独的树》)
当然,我们现在看到江媛的影像,不可能像寇德卡那样在一刹那点亮一个人的一生,也不可能像萨尔加多那样,具有让我们目瞠口呆的对于灵魂和历史的巨大穿透力;但是,她的影像却以大漠及绿洲的目光,用心灵记录并发现着生活中的诗意。这就是《与光击掌》带给我们的礼物:
如果太阳受到的屈辱更多/我就不必为自己难过/在走过的路上/纵使心灵曾铺满落叶与尘土/我只打扫出一个房间/让光住着……(江媛:《心灵的房间》)
墨白
2020年9月19日,鸡公山北岗18栋。
注释:
(1)《喀什诗稿》,江媛著,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3月版。